Monday, 2 November 2009

朱大可 长城脚下的国族叙事

跟柏林墙和耶路撒冷哭墙截然不同,这座由秦始皇建造的、起于山海关并终于嘉峪关、 长达5000公里的“万里长城”,是一个集体营造的神话。它从未真正出现在中国历史的场景里。在经过冗长而详实的考据之后,亚瑟·沃尔德隆在《长城:从历 史到神话》中宣称,它不过是一些破碎、凌乱、彼此断开、错位、平行并列、在时间上叠加的军事建筑物的总称而已。因为除了司马迁在史记中的两次叙述之外,人 们得不到文献学、考古调查和航空遥感技术的有力支持。

连 续绵亘的长墙(如八达岭长城)、独立的烽火台(如新疆克孜尔尕哈唐代烽火台)、用矩形墙体包围起来的城堡或关隘(如山海关和嘉峪关),这是一些不同形态的 土壤与硅酸盐混合物,各自独立,并分别拥有自己的名称,如“关”、“塞”、“方城”、“城堑”、“边墙”(边垣)、“界壕”、“塞垣”(塞围)等等。这些 名词不是关于一个事物的多重命名,而是不同事物的天然分界。尽管如此,这些建筑碎片还是被一条“地理想象线”戏剧性地衔接起来,组成一个完整的叫做“长城 ”的事物,犹如丝线穿起了散珠。

中国历史学家坚持认为,烽火台或关隘(以下简称“烽台”)之间本来是有墙体连接 的,只是因为历史久远,墙体发生了坍塌和流失,而他们正是根据各个烽台之间的距离,计算出了长城的长度。一种极端的算法宣称,各朝长城的总长度竟然多达5 万公里(见“百度百科”)。但依据沃尔德隆的考证,大多数烽台都是独立建筑物,它们之间从未出现过彼此连接的墙体。这正是全部分歧的关键所在。对现存的许 多古代烽台的考察可以证实这点,它们是永恒孤寂的建筑物,需要被守望和与查看,却无须冗长的墙体的拱卫。

秦 代的长城,只是北方各国边塞的总称而已。嬴政组织起了大数量的民工,试图衔接它们,材料和工艺都很粗陋。但这项工程开工不久,就被贵族(项羽)和农民(陈 涉)的叛乱所打断,随后就湮灭在时间的河流里。能够支撑现代人经验的,只是明代长城的遗迹而已。它跟秦始皇的政绩毫无干系。朱棣及其后裔重构了彼此孤立的 烽台,用墙体把它们衔接起来,形成包括城墙、敌楼、关城、墩堡、营城、卫所、镇城和烽火台等在内的防御工事体系。

根据《明实录世宗》中记载,时任宣府、大同和山西辖区的总督翁万达,在1547年 给嘉靖皇帝的奏折中透露,作为防线的长城由三个段落拼凑而成的,其总长不超过1000公里,只有历史学家宣称的2%。但正是这500年前的建筑,建构了大 墙的基本意象。它在广袤的山峦上绵延不绝,犹如龙的化身,足以让所有目击者感到震撼。

明代城墙的存在,为向着秦代的历史反推,提供了坚硬的根基,并成为墙体神话运动的依据。但耐人寻味的是,这神话并非起于中国本土,而是源于西方学者和传教士的东方想象。北京的传教士爬过八达岭长城之后,开始大肆渲染它的存在,并在整个欧洲引发热烈反响。

启 蒙运动领袖伏尔泰在《哲学词典》中赞美说:埃及金字塔根长城相比,“只不过是稚气十足、毫无用处的石堆而已。”英国马戛尔尼爵士则推断说,“在(长城)修 筑的遥远年代,中国……是一个非常智慧善良的民族,或者至少具有这样为子孙后代考虑的远见卓识。”20世纪初叶,也即载人航天器上天的半个世纪以前,就已 有欧洲人言之凿凿地宣称,可以从月球或火星上看到长城。而人们普遍接受了这种想象性推论,把它当作一个不容置疑的地理学事实。

只有卡尔·马克思把长城比喻为落后自闭的中国社会体系,一种“通向原始反动保守中 心的门户”。他甚至嘲笑说,欧洲革命者在逃亡到亚洲时,可能会在长城上读到下列铭刻:民主、自由、平等、博爱!这真是对长城的一种尖锐讽刺:它的初始语 义,从防止、关闭、镇压到暴政,都是这四种普世价值的死敌。

马克思的批判立场,在中国内部得到热烈响应。闻一多写于1925年的长诗《长城下 之哀歌》,称其为“旧中华的墓碑”,而自己则是“墓中的一个孤魂”,明确指明长城就是民族象征,同时也是民族衰亡的重大标记。诗人还宣称自己和长城都是“ 赘疣”,因而应当把长城一头“撞倒”。这蓄意颠覆的激进态度,完全符合经过新文化运动洗礼的知识分子的逻辑。它要悲恸地勾勒长城的负面镜像。

尽 管孙中山和毛泽东都曾经对长城给予高度评价,但长城造像的真正复兴,完全取决于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左翼的中国电通影片公司拍摄抗战电影《风云儿女》,主 题曲就是聂耳谱写的《义勇军进行曲》。编剧田汉在歌词里如此写道: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长城再度被赋予抵抗者的崇高寓意。它不再是自我隔绝和封闭的象征,转而成为正义抵抗的象征。这是建立在国际正义底线上的国族 符号,并成为中国人展开民族抒情的母题。1949年9月成为“代国歌”后,长城神话借助跟新国家的语义关联而获得最终确立。它以民族抵抗和自我保护的象 征,成为毛时代国族叙事的修辞核心。

60年以来,北京成功地重塑了国族的伟大象征,它被称之为“民族脊梁”,有时则被形容为一条横卧在中国北部的“苍龙”,就连攀登者都能成为“好汉”。这些转喻拓展了城墙的意象和语义,令长城叙事变得更加宏大华丽。

八 达岭长城每年要接待数千万游客,乃是中国最大的旅游景点。人们在上面竞相展开题写运动,在每一块砖石上铭刻自己的姓名,表达进入历史的卑微渴望。没有任何 一块位于体表的砖石能够幸免于难。题写,就是企图超越时间,让自身的姓名跟长城一起永存。正是基于这种粗陋的题写,长城的公共神话获得了延伸,跟每个游客 的私人梦想融为一体。

但这与其说是一种崇拜,不如说是一种解构,它最终消解了长城的至高无上性,令它成 为可以任意阐释的事物。而更深刻的解构则来自住在城墙脚下的民众,他们热衷于拆卸城砖,用以打造自己的卧室和猪圈。而地方官员对此无动于衷。他们对长城的 膜拜,仅限于话语的层面。但这完全符合长城作为神话话语的特征。

在 高唱长城的民族价值的同时,孟姜女的哭泣声还在凄厉地流传。一个贵族之妻的眼泪,原本用以抨击齐国的战乱,却被移植到秦始皇身上,成为指证其政治暴行的首 席证人,而死难者的身份也从大臣变为民工。这是何其感人的民间传说,向我们揭出秦帝国的黑暗性。这是从长城神话中派生出来的反面神话。这控诉如同赞美一 样,坚硬地附着在长城的巨大幻象之上。

一方面是民族的伟大象征,一方面是帝国的阴郁符号,长城神话的双面性已经昭然若 揭。北方烽台曾经有过无数个营造者,但其中最著名的是秦始皇嬴政和明成祖朱棣,这两个铁血暴君,犹如一对跨越千年的孪生兄弟,他们联袂出击,将极权或专制 文化基因植入墙体,令它的每一块砖头,都印刻着农民工的鲜血和苦难,比现今的山西黑砖窑更为黑暗和暴虐。而那些历史教科书和景点导游词,却一直企图回避这 个阴郁的真相。经过60年的洗刷,长城的反面神话几乎荡然无存。

民族主义神话的绝对性胜利,把长城叙事推向了历史的最高潮。作为冷兵器防御体系的 主体,长城是农业时代的马其诺防线,却从未阻止过北方牧人的大规模南下,反而成为中国农夫闭关自守的心理屏障。这语义至今还在施展强大的功效,迫使它的信 奉者保持受虐/受辱人格,坚守文化抵抗的心防。在融入“世界体系”的缓慢进程中,长城叙事是最后的精神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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