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31 October 2009

李智良:三十而立

忽然發覺離開三十歲的「死綫」只剩三個月,我想起我作過甚麼,没有作過甚麼,午夜夢廻。

愈來愈相信,如果我們的世界裡頭欠缺了甚麼,又泛濫另外的甚麼,那是因為我們作過甚麽,没有作過甚麼。我是我的同謀,社會人羣中的我乃我的政治和欲望。

對於自己的取態,我總是遲疑,在位置和位置之間來回往返,無法突圍獨立,無力感籠罩,幾乎原地踏步。我想起和我同年紀的朋友和舊同學,有的結了 婚,有的在搞婚外情,有的已離婚重過單身的生活。他們都有比較穩妥的職業,教書、投資顧問、記者、編輯、藝術節統籌、會計員、家庭主婦、醫生護士、市場拓 展、在學苑裡做研究、藝能界幕後、公務員體制裡比下有餘的職級,此外是教書和教書等等。已經結婚的大多揹有一層樓,供養父母之外或也在計劃生育,要不養貓 養狗,養車養泊車位;獨身的精彩不羈,時常換伴、穿著不經意的講究,此外也有癌症死去的、當議員助理和走私大陸給槍斃的。到底算是在社會的軌跡上有所立 足、有點兒交待。其餘的少數和我一樣,都有點不肯長大似的未敢全身投入,掛著Free Lance的牌子、抑或在幹著些職稱拗口的短工,投閒置散。

來到三十歲,最討厭的莫過參加婚禮。參加婚禮比參加喪禮要難受得多:要做禮金、要衣著光鮮、要介紹自己交待近况、要調笑、要拍數碼照、要交換電話 號碼、也要避開某些話題,更要看起來非常由衷的祝賀一對多半會離婚收場的新人,又要和其實不太認識的人同檯吃飯喝酒、要孤伶伶在一旁吸菸。參加喪禮可簡單 得多,只要哭喪著臉,鞠弓禮、靠一邊站就成了。

其次討厭的,是飯局。面對各有發展的舊友,他們顯得那麼安全,並且懂得打算,有那麼多說不完的談資,可以大聲跟正忙著别的侍應說:「唔該!要多杯 紅酒。」「唔該!俾多對筷子。」平時在工作上受氣,那句「唔該」的「該」字發音拖得好長,彷彿是你「該」、你根本活該的意思。我坐在旁邊,汗顏,想找一個 洞洞躲起來。劉德華那句「今時今日咁既服務態度……」就是香港僱傭關係的映照:上班受的氣,可以在下班後向仍在上班的人渲洩。大條道理。

如果自我身份的確立基於排他,我確實蠻抗拒大部份同輩抱持與想望的生活方式。那可以是由於意識形態、價值觀念的分歧,這同時是「語言」的失落、溝 通失效,無法理解。我和我的同輩,出生於七十年代中,成長於八、九十年代,即電視與電腦、電話和電玩的年代------ 媒體經驗即生活經驗,是符碼、標誌代替言說的格局,捨本逐末。走往街上看到人人對著手機講話,免提、視像、短片、鈴聲、電子手帳、MP3、iPod甚麼, 似乎離開溫達斯的《明日世界終結時》裡頭人人一個Portal觀看自己的夢境的日子,可遠可近。再往下去想,則是Burroughs 的《Naked Lunch》:權力的操作,以毒品與毒癮的代數式呈現。

八九十年代的經濟奇蹟著實讓我們許多人變得樂於給經濟支配,而且不自覺的成了徹底的市場動物。對社會主義為號召之政權恐懼,對物質文明的貪戀讓我 們只管往鐘擺的另一極端走,所謂的市場主義、「積極不干預」自由貿易,機會處處的太平盛世,一波後來原來只是更徹底的剝削秩序之美麗前奏,保守勢力扶植商 人攝政,穩固利益流向,鋪陳人吃人的邏輯定律。「人吃人」的意思是,你不吃人、人會吃你,人人都吃你不得不吃。「奇蹟」的意思是,它根本不該、不會發生, 它根本不合理、不成立。八九十年代香港的經濟發跡,據吳仲賢的分析,主決於美歐主導的外圍經貿局勢、國內開放實驗等諸種外緣因素巧合使然,而非繫於本港的 甚麼甚麼優勢。據說,就連當時的英政府也萬料不到,香港八九十年代會突然發跡。

後來的香港人,就像一群忽然贏了太筆彩金的賭徒,以為贏了一次會再贏第二次第三次,終日沉迷六合彩攪珠的過往走勢,研究賽馬血統和狀態、足球隊的 戰術往績,廢寢忘餐,追逐投機致成泡沬。當香港人一直篤信的市場主義給自己一直篤信的市場主義打垮了,他甚麼也没有。和每一個輸了錢的賭徒一樣,他想著要 翻本,於是眼目放光四出透支,賒借,變賣,去偷、去搶,懷恨自己風光的日子,冀待一洗頹風。如今,香港比往昔竟還更發瘋的擁抱市場主義,視之為原教旨,抱 殘守缺,要從勞動者、待業者、老弱傷殘者身上搾取更多剩餘,押注在地產業、金融業、傳訊業、文化產業;並把企業的經營的原理植種於教育、社福等公共界別。 在全球不公平貿易、美英帝國主義、大陸經濟過熱「和平崛興」、媒體專橫的氣候下營建「新」的香港、「新」的香港身份、「新」的政經秩序。所謂經濟轉形,轉 的其實不是經濟,而僅僅是統治階層的措辭。我甚至相信,從種種不能言說的跡象看來,皮膚敏感到空氣般,可以預感災禍,我們正朝著民粹資產階級專政的道路前 行!

於是我想到出生於七十年代中,成長於八、九十年代的同代人。我們是從上述這種奇特的社會歷史背景中走過來的。剛巧臨介三十之年。

換句話說,即六七暴動以後中共延緩收回香港之情况下,英人在港推行之一系列穩定社會、舒緩階級矛盾之措施漸見規模之時出生的一羣,經過平坦的少年時代,望著電視告别彭定康的兩個靚女,然後是政權移交,史無前例的「一國兩際」政治實驗。

我和許多同輩就是港英時期「培育」成人的最後殖民:「兩個就夠曬數」的宣傳教育下在公立醫院出世,由政府母嬰健康院照料,住新市鎮或舊區重建的廉 租局、讀教會團體辨的津貼托兒所、小學,免費種天花、卡介苗,閒時到公立圖書館、參加康體處的體育文娛活動,有病看公立診所,受牙科保健、醫療保健計劃照 顧,就讀津貼/官立中學、乘公車有半價證、看教育電視、讀南華早報學文法,會考修讀英文課程乙、中大暫取生制度取消,受助於大學借貸計劃入讀學額礦充以後 的大學,轉遷居者有其屋、直選投票區議會、兩個市政局和立法局……

這裡所指的「最後殖民」,是落難的假貴族、假洋人,及其附傭與奴僕。

如黃碧雲《後殖民誌》所言,殖民的意思是斷裂。和自己的歷史、族羣、回憶斷裂。

出生於七十年代中,成長於八、九十年代的同代人實處身香港轉變最最急劇、猛烈的時代,耳聞目睹,但没法理解、關聯遡及。都來不及思考。出生於七十 年代中的同代人,其成長生活的各種層面,未出母胎已給按例規懲。一直學步於平坦道上致使特别脆弱,容易惶恐,鬱鬱不樂,只謀嬉戲舒安,營役追求的是「愚昧 的幸福」。想來,民眾生活的鉅細層次皆殖民者的權力領域------ 生育政策、公屋政策、教育和稅務的福利與寬免,催成「核心家庭」的普同,提昇了勞動人口的穩定性、學業水平和經濟效益;免費、平宜的康樂文娛設施與節目疏 洩了普羅青年人的憤慲和精力;強迫免費教育灌輸予學生正統的片面文化/歷史/語文/德育觀;考試制度汰弱留強,成全就業市場之賞課,為各行業不同層次的勞 動力供應準備。三級議會的代議政制讓民眾於既有的政治格局裡參與行政徵詢,方便政府落實施政,同時讓政府汲納菁英,有助各界利益之勢力均衡…… 只是如今,連此種政治折衷以成的秩序也正迅速崩壞和「流氓化」,安定繁榮給挪用來打擊社會安寧,究學於官僚階級體制的秘書人員,躍躍欲試……

所以我們那麼無知,無知得幾乎可恥。尤其是比較讀書多的一脫。從幼稚園學講「May I Go to Toilet Please?」開始我們就學會了偽善。從幼稚園學到大學結業足足十九、二十年,還得要多讀個教育文憑、到外國拿個碩士學位、考幾十張專業資格試卷甚麼 的。愈讀得多書愈學會偽善和權謀的操作編程,並且,所謂專科專業,既是一嚮往階級上游的誘飼,卻更是穩定保守意識形態之牢固劑,撇開這些不說,專科專業人 員除了其專科專業以外的一切常識,皆一竅不通:腦袋給掏空了、心靈結繭、青春白費、不懂得談戀愛、不懂得同理心、也不懂得煮飯洗衫,但還在裝模造樣。忘忘 然而不知自己在某種權力的圖版上的位置。

我們是這個時代的產物,意思是說,如果我們看著自己,就會看見這個時代的面貌。

我們的上一代老去的時候,就没有了這脱「前香港人」,伴隨著他們逝去的,是我們怎樣走過來的歷史、人情、生活、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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