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0 May 2010

新殖民誌 唐明 港產片的「同光中興」? —釋《葉問2》影像語言之得失

2010年4月30日

《葉問2》是難得一見的港產片精心製作。

「港產片」三個字,太過輕率,把電影標籤成生產品,與維他奶、李錦記無分別,結果是自己放縱,流於嬉鬧胡搞,九十年代吸完一輪金之後,即全面北化,結果是喪失文化身份,蒼白虛無,自我作賤,自廢生存空間。

「港產片」面對國際,卻又堂而皇之稱為 Hong Kong Cinema,其中流露出七十年代學師於法國新浪潮的底細。w學習法國新浪潮,取材自現實,演員「自由式」上陣,本來沒有問題,然而,學會表面的招式,學 不到真諦:小孩在課堂裏讀莫里哀的劇本,青年男女寫情詩表白,咖啡館裏吞雲吐霧激辯哲學,巴黎的天空裏突然升起無數隻紅氣球……為什麼在法國電影裏,這些 場面很自然,同樣的內容放在香港即顯做作?

流於輕浮

原因之一:因為從巴黎蒙馬特高地望下去,二百多年幾乎保持不變,現成是一個精美的大舞台,實景取材,省回許多製作費用。但香港自九十年代起地產主義 統治,城市迅速「單一化」:玻璃外牆、雲石地面,高樓大廈見縫插針,住宅有如鴿籠,千人一面,沒有畫面可言,但也有進取的導演,在電線水渠亂纏的街尾後巷 取景,於醜陋之中發掘特點與靈感,走出一條血路,但結果是香港電影只能寫醜陋黑暗的故事,描寫打打殺殺的惡徒—與現成的背景渾然天成的,只有這類角色。一 齣《歲月神偷》取景永利街,清新自然,打破了觀眾的成見,結果在香港引起一場頗具黑色幽默色彩的保護古蹟的爭議。

港產片一開始就學了法國人自由式,但沒有內涵,只能流於輕浮,最大的問題是沒有「製作」(Production)。荷里活的娛樂大電影,內容豈不輕 浮?但製作嚴謹精美,吸引觀眾入場,何嘗失敗過?真正的製作,並非一味大場面加華衣美服,而是盡在細節。六十年代玉婆伊莉莎白泰萊正當盛年,二十世紀霍士 公司投資巨額開拍《埃及妖后》,只有大場面與美女,結果票房一塌糊塗,差點連累公司倒閉—這是膚淺誤解「製作」等於大場面的惡果。

耳目一新

《葉問2》的相對成功,首先是恢復了在港產片中消失多時的功夫動作設計。在編排上,與荷里活A級動作片的節奏一樣,強勁、猛烈、迅速,且每一場打鬥 性質都不同,娛樂性極為豐富。但令人耳目一新的,則盡在於對細節的認真雕琢:四十年代戰後的香港,整齣戲有如水墨畫一般清朗,飾以巧妙的點綴:天台的磚 石、窗口的植物、街邊的招貼、公園、魚市、警署、報館,都覺真實,最精心鋪設的是主角的家,該放什麼家具,用什麼碗筷,床頭几上小燈的式樣,放一本什麼雜 誌,最能表現時代的色彩;男主角是一身黑色的長衫,淺淺露一截雪白的領口,以渲染他的儒雅氣質;他的妻子只穿粗陋的襟褂—這是最容易露馬腳的地方,因為多 數人都會認為四十年代的女人穿旗袍乃天經地義;然而影片中葉問夫婦剛剛由中國逃難到香港,只租住簡樸的小房間,顯然手頭拮据,一個女人的衣服,最能如實反 映家庭,影片的製作,在葉問妻子該穿什麼衣服上,壓抑了一味追求畫面華美的虛榮心,結果令人讚賞。

漏洞百出

可惜劇本台詞未同樣精緻。顯然,編劇並未疏忽語言的時代烙印,已經刻意為男主角注以「舊省城」口音,卻忘了盡除1949年後以「你好」為代表的「新 中國」詞彙。影片把葉問塑造成溫文君子,君子應有君子的語言,中國古有「失敬」、「久仰」、「幸會」等問候語,或者不必問候,稱以「諸位」、「諸君」,即 已招呼在座眾人,何其大方;「你好」二字,於理不合,於情不通,是今日沒有文化的粗人懶精肉麻的三流語言。

然而,語言之缺失,不及一層「民族大義」的包裝之漏洞百出。男主角逃難到香港,香港是港英殖民地,生活秩序與質素不知比戰時的中國內地強出多少倍, 香港縱有「爛仔鬼頭」,但猶有法紀,比較中國遍地隻手遮天的貪官酷吏,實在微不足道,此戲院內觀眾都心中有數,「國仇家恨」四個字首先站不住腳,這是影片 把洋鬼子卡通化、妖魔化,但不能教今天的觀眾信服的原因之一。其次,男主角初來乍到,即遭受地頭蛇的圍攻,手段殘忍,全不顧寡眾懸殊,非置人於死地不可, 此一醜惡的敵意,完全莫名其妙;各家武館又山頭林立,極盡中國式內鬥的精髓:「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梁山好漢之流,又豈能對「中華武術」產生共 識,為共同的榮辱與理想而放下個人恩仇?

發揚中華武術的情懷,由於在歷史上找不到適當的 Reference,總是有欠真誠。反而是一分多鐘的尾聲,葉問與李小龍的一段師徒緣分,巧妙而傳奇,令人遐思千百,別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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