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0 May 2010

明信片 羅維明 文明里

2010年3月13日

是 壞習慣。看電影時未必關心故事,但特別留心街景。熟悉的未必興奮雀躍,陌生的就想知道地處何方。但人同此心,所以電影吸引,外景地後來都變成旅遊點,即使 電影失敗,江山已改,報上文物追憶,提起某層樓某條街,拍過戲的,都會提提戲名。電影再不好,總有歷史價值,紀錄了某個年代的文物地理風土人情。電影資料 館教父朗瓦(Henri Langlois)就訓示過:不管什麼電影都要收藏,因為某個文明時刻都給影片全部紀錄。

但地方靠故事才永恒,故 事靠人物才不朽,還是真理。我不是什麼人,住過的一條街又未拍過戲,街道有過的歷史,某個年代的生活風景,這個都市的文明記憶,就似這般的給時光清洗飛灰 凐滅了,想想,不如在這兒寫寫,也好給本土記憶添多一頁文獻,供有心人去整理重建。說不定上海街藝術館會給它搞專題。

位於通衢大道的彌敦道邊,又在平民夜總會的廟街旁,當年歲月,汽車還未需繞道入砵蘭街左轉窩打老道,城隍廟前的榕樹頭又擠滿熟食大牌檔,文明里街頭一帶才是街坊大舞台,市井嘉年華,晚晚興奮,夜夜高潮。

首先出場的是賣牛雜魚蛋碗仔翅的無牌小販。一架木頭車或者一個火水爐幾張矮凳就自成一檔。天色微明漸暗,一檔檔忙於打亮大光燈。先要把絲網燈泡燒着,然後起勁泵氣,等藍色火燄燒滅,燈砂便發出刺目白光。一盞盞掛過去,夜市燈如晝,好戲就陸續登場。

文 明里精彩的地方是無改錯名,真是文明里弄,才藝街巷,開壇擺檔的, 文又有,武又有。文的一個,高老泉一般身型,長年老夫子裝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年中無休,專門講述廣東倫文敘與湖廣柳先開的鬥氣故事,比TVB早十多 年,與鍾偉明一樣本事,一人分飾兩角,「酩酊兵丁停仃聽」,「懶散番蠻挽撣彈」,兩大才子絕對,唱口簧一樣,朗朗上口,當然講到高潮處就話鋒一轉,兜售自 製的鹹檸檬。他自號「半日窮」,因為只開半日工,但我相信,當年粵劇甘草有個「半日安」,他應該借人家個名來自嘲戲謔,可見有幾詼諧。而我怕他其實經常 「全日空」,不是太多人幫襯他的鹹檸檬。

武的一個是外江武師,赤膊上陣,龍騰虎躍,耍一輪花招吸引觀眾,似足周星馳《功夫》的鐵環高手。壓 軸好戲是用大菜刀猛劈自己心口肚腩大腿手肱。自劈前自然找人驗刀,自劈後就找人驗傷。刀是真刀,皮肉就毫無刀傷,師傅於是就推銷他拿手精練獨步單方的虎骨 跌打酒養命提神丹,通常繞場一周,捉幾個面青口唇白的後生仔喝令他們抹油聞香,迫他們宣稱提神醒腦。你有無給他捉過?神油藥酒未知市道如何,只知一年半載 後師傅便江湖再見遠走他方。

蠻荒世界,龍蛇混集,奇人異士,大隱於市,當日艱難時世,新舊交替,文才武略都無處容身,幸得街頭開放方便民 生,藏龍臥虎才虎活龍生,街頭獻技搵到兩餐。講來本應一殼眼淚,但歡樂風魔人間,造就了街道文化豐收,食環署的小販政策及康文署的街頭賣藝政策好應放人一 條生路,城市的創業和創意就會自發催生。

文明里文武輝映外,還是天堂地獄交會處。鄰近的基督教救世軍每周六晚就派人來傳道。十字軍東征一樣 陣勢,大隊人馬白衣白袍,高舉白旌白旗,鳴鑼打鼓吹喇叭,沿彌敦道浩浩蕩蕩操過來,在街口佈陣開壇說法。不知道是否帶來的燈光火數夠猛,離遠一望,還真是 聖光浩瀚,把黑暗橫街照成人間天堂。

但牛鬼蛇神還是自得其樂。以前公廁旁邊,今日地鐵通風口處,經常停了一輛私家車,旁邊就有後生細仔招呼過路人:「上車開車,即上即走。」九龍城寨當年有艷舞表演,據說那些是接送專車。

牛 鬼蛇神之外,還有紅衛兵。彌敦道口的商廈多是中資機構、工人工會、福利社團。太平歲月,樓下的中南銀行會在碩大櫥窗展覽祖國的國泰民安。火紅年代,街頭巷 尾就變成暴動戰場。我們平民百姓,與大時代擦邊而過,只能隔岸觀火,苦中作樂。某日下午,我獨個兒坐在梯間,看家門前的示威,舊樓樓梯畢直向街,梯間無 燈,門口就像個銀幕,示威群眾一忽兒向左挺進,一忽兒向右撤退,防暴警察就左衝右撲,我就看電影一樣開心。不過電影太立體,一枚木彈射入梯間,由右邊牆彈 向左邊牆又再彈向右邊牆然後又……,彈了幾轉幾乎彈到身邊才停止,就跌在兩步之遙的梯級。到今日我仍然後悔當年沒把它檢走收藏做見證,否則就可以逢人吹 水,說自已當年曾經怎樣入死出生——因為坐低幾級就會無命。

短小橫街,民情熱鬧,雖非通衢大道,卻是歷史舞台。香港不少這類街道,個人在這 兒成長,歷史在這裏發生,記憶中就不只童年點滴,還有都市共識,都好應拍部片,寫本書。我記得的這條街,有哪位導演有興趣?版權可以轉讓。文明記憶不是我 專利,都市共識好應一齊見證,但要政府樹碑立匾相信很困難,民間記憶就靠平民說唱保存,我沒錢拍部片記念,都希望記憶長存,湮沒的文明重現,生活過的地方 成為歷史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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