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約型經濟
「身 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紅樓夢》智通寺之門聯，警惕貪得無厭之人。西方的資本主義社會，即使不敢高舉貪婪為美德，也默認貪婪可以推進經濟繁 榮。舊時中國的經濟也曾獨步天下，顯赫一時，且是以另一套效率法則進行的。這套法則，不重視產量的局部擴張，而重視產出的整體效率，以節約天地資源為先， 而不以盡取人間利潤為本。資本主義之可以不惜浪費資源及虐待勞工而擴張產量，端賴乎資本家可以脫離鄉土及親族，居於國際城市，用「以鄰為壑」的原則來對付 異地的資源和勞工。是故，剝削資源的資本主義與剝削異邦的帝國主義，攜手並行。受 到運輸技術、制度及道義的限制，傳統中國的企業難以跨越地界取得自然資源及勞力，材料和人力都在鄰近地區，不是自己擁有，就是親族擁有。資源有限且又是自 身擁有，對人對物都要有長遠責任，不敢殺雞取卵，要細水長流，惠及子孫及親族。自成一國、自我設限的自然資源及人力資源網絡，固然限制了擴大產量及銷路， 卻減低了交易費用（或稱社會費用）﹕彼此忠誠服務，將報償的合理時間延後，注重長遠收益，不大計較一時一刻的收支平衡，令社會代價減低。 這是舊時農業社會節約型經濟的特色。韌性很大，跨國掠奪資源的游牧民族攻入中國，都被國人消解。《詩經》說「周弱而綿」，周朝的禮法社會柔弱但運勢綿長 也。假若中國在民初不以共產主義統制的方式來反抗列強侵入，而以傳統的半壁江山式的負隅頑抗，中國至今一樣存在，生存的方式類似意大利，政治分裂但文化豐 盛，經濟繁榮，以品味領導世界。
禮法統治
要 管制人類的行為，最佳的方法，是以非理性的力量如禮法（或其他意識形態），而以合理收益為具體報酬。要嚴格規範經濟行為，亟須以非理性的禮法習俗來約束。 這類似韋伯論資本主義與新教倫理精神的民俗版本了。資本主義勃興之初，是以新教徒非理性地累積資財、延遲揮霍以取悅上帝選民地位（the elects）的信仰為規範的。除非受到禮法的心理鼓勵和群眾肯定，否則初期的資本家近乎自虐式的累積資本，是不合人情的。漢 初，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云﹕「陰陽之術大詳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畏。」 司馬談認為陰陽之術閉固行為，限制理性；班固在《漢書．藝文志》則警惕不可拘泥術數﹕「若拘牽禁忌，畏鬼神廢人事」。實則不然。中國民間《通書》的宜忌， 就是以禮法管制大部分人的行為，經濟的效用是規範行為，減低訊息費用。 只要大部分人遵守而得到合理報酬，信仰習俗便持續下去。
古 時消息流通（訊息）和物質流通（物流）緩慢，要動土、開市、祭祀、婚嫁、裁衣、集市、釀造等，都需要長時間的準備。為免浪費資源，彼此遵守時節宜忌和吉凶 擇日的風俗，便可以預測行為，集中準備，統籌行動。墟市定期舉行，適合動土或裁衣的日子，商販便聚集一起，等候客人。有如舊時香港的酒樓，在「雙春兼閏 月」的適宜婚嫁擺酒的月份，便多儲備食物材料和僱請廚房人手。擇日的信仰原理是天人感應和五行配置，舊時的人不懂者多，只不過人家遵守，自己也不得不遵 守，彼此得到利益便無謂細究了。到了要細究原理的時候，例如我如今在探討《通書》的宜忌原理，信仰就不存了。
時辰聖化，使人遵從
法 國人類學家利維布爾（Lucien Lévy-Bruhl）在《原始思維的超自然與自然》（一九三一）記載婆羅洲的Dayak人的每日宜忌﹕日出宜部署工作，卻不宜出獵或遠行；上午九點左右 是凶時，諸事不利，卻利遠行出獵；正午是大吉時，可祭祀；下午三時不宜遠行，但宜捕魚；日落則是短暫的吉時。 Dayak人的每日時辰吉凶之分配，也是適合當地的漁獵經濟的。部落社會將時間分為吉凶，是將時間分類為凡俗（profane）及神聖（sacred）兩 部分，使族人遵從，不敢探問。歐 洲也有時日信仰。十六世紀的奧斯堡（Ausburg）已有木刻印刷的《農曆》；十八世紀初，奧地利的格拉茨（Graz）出現活版印刷本，德文稱為 Bauernkalender，英文叫country almanac，印刷商須取得當地王公的執照，始可發行。《農曆》記載每月的天主教聖人誕辰日、依照天文預測的節氣及日月出落時間、依照農民經驗預測的物 候，指導何時播種、鋤草、收穫、釀造、屠宰等。農民曆也附有民間草藥及傳統醫術。我在德國讀民俗學時，曾有專門課程講授《農曆》，最有趣的是 Adellassmännlein的「放血圖解人兒」，按照黃道十二星座的運行，配合人體的疾病位置，指導何時為合適日子，應在何處放血，治療何種疾病 等。例如右手肘放血治療肝病，左手肘放血治療脾病，腳踝外側放血治療腎病，腳踝內側放血治療睾丸痛之類。 目前德國仍有民間醫師奉行《農曆》，為人放血治病或保健的。記得教授講述「放血人兒」的一課，拇指紮了繃帶，他自己遵照曆書指示，在當日放血，事後氣血舒 暢云云。
長期調整，終得其理
檢 視《通書》上的宜忌之欄，可察覺宜忌諸事，由一群相互關連的經濟活動組成。如動土、上樑、作灶；平治道途、修飾垣壁；會友、理髮、裁衣、開市、交易；開 倉、出財、祭祀；買田、置產、安床；納畜、栽種；拆卸、掃舍；合醬、造酒等，都是經濟活動群組。將天時和人事按照陰陽五行（屬性）、天干地支（時日）來互 相配置，是有頗多變項的，要配置得宜，合乎人事，必須經歷千百年的適應和修訂。審閱《通書》的擇日吉凶欄目，人世物事之交叉配置，有如今日的行政日誌 （executive diary），這是中國歷代天文曆算家之調整成果。陰陽信仰是武斷的，人事調整卻是科學的、合乎常識的，譏諷術數為迷信的人，忽略了術數的常識調整部分。 同是一門術數，有些術士靈驗，有些不靈，差異就在常識調整。即是術士一邊與客人問答，一邊將變項收窄和歸類，終至精密到可以解釋客人運程的地步。今 日香港之消費社會，奸商圖利，喪心病狂，盛夏開大冷氣引誘人客食火鍋，鞋店慫恿女士「開心買鞋、唔開心買鞋」，結果人客得了脾胃濕熱，滿屋堆了無用的鞋。 西方的資本主義遍及全球之後，擴張型的經濟無處不在，遵照《通書》天人合一，栽種有時，裁衣有時，修造有時，拆卸有時，不得其時則一事不作，雖如全面實踐 綠色Lohas生活 ，有識者視為可敬可愛，且有思古之幽情，在無識者眼中，卻是不合時宜，封建迷信矣。
靈異檔案．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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