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高鐵的潛意識要反的不僅是地產商,也是要重塑香港價值,避免大陸化趨勢。 |
林沛理,文化雜誌《瞄》(Muse)主編,《信報》及《南方都市報》專欄作家。著有評論集《影像的邏輯與思維》、《香港,你還剩下多少》及《能說「不」的秘密》(次文化堂出版),最新的一本書是《破謬.思維》(天窗出版)。 香港特區政府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個創造大量就業、志在與高速發展的大陸經濟進一步融合的基建工程,會變成一個動員「八十後」年輕人上街、凝聚各界反政府力量的「鼓吹性議題」(galvanizing issue)。 面 對來自四面八方、越來越清晰可聞的反對聲音,親政府的智庫和行政會議成員,以至特首曾蔭權本人,一味只懂得訴諸香港人的經濟理性,反映了他們對轉型中的香 港社會以及它的深層次矛盾,簡直全無頭緒。可以斷言,這種執政者(governors)對被其管治人民(the governed)的一無所知,肯定會令本土由年輕人領導的對抗式政治(confrontational politics)變得更加激進。 在 一個貧富懸殊、經濟利益分配嚴重失衡,以及極少數人擁有壓倒性不公平優勢(overwhelming unfair advantage)的社會,政府遲早會被人民從奢談整體利益的道德高地上拉下來。從經濟學的角度而言,整體利益作為推行某種政策的理據,其假設是水漲必 定令(所有)船高(a rising tide raises all boats)。可是,經驗告訴香港人,水漲固然可以讓某些人乘風破浪、馳騁萬里,但另一些人卻可能在當中沒頂。去年香港的樓價平均升幅高達三成,有樓的人 自然笑逐顏開,但本來已經買不起樓的人卻益發絕望。耗資接近七百億港元的廣深港高鐵香港段一旦上馬,在施工期間與落成之後,無疑會為香港帶來一定的經濟利 益;但按照現時的權力架構,這些利益的分配、工程成本的支付,以至工程的界外效應(externality)和補償的安排,又是否符合公平與合乎比例 (proportionality)的原則? 長久以來,香港的土地和房地產政策向地產商的利益嚴重傾斜,樓宇建築和買賣的法例更彷彿專為地產商牟取暴利而設。 可 是,市民對此一直逆來順受,沒有人為抗議樓價不斷攀升而包圍立法會。這是因為地產商早已緊緊扼住香港經濟的咽喉,而太多香港市民透過置業和樓宇按揭成為樓 價攀升的受惠者,社會似乎沒有大規模反地產商和反樓價的共識。在這個意義上,反高鐵運動的重要性在於它所發揮的示範作用:反高鐵陣營的核心分子不過數千, 已經令政府窮於應付;試想香港過百萬的無殼蝸牛一旦組織起來,將會導致甚麼社會和政治後果。 事實上,反地產商和反樓價的集體意志 (collective will)在社會早已存在,它的行使只需要一個有效的工具,而大多數是無樓一族的八十後世代,大有當這個工具的條件。這是曾蔭權出任特首以來最嚴重的潛伏 管治危機,如果他以為只要立法會通過高鐵撥款,事情就會過去,我想告訴他:「You ain't see nothing yet」(好戲還在後頭)。 反高鐵不是一場經濟利益的爭奪戰,所關乎的也不只是社會公義的問題。在一個集體潛意識,但也深具象徵意義和浪漫色彩的層面,反高鐵的活躍分子發動的,是一場一方面要保衛香港身份;另方面要重塑香港價值的兩面戰(two-pronged war)。 九 七後香港以令人膽戰心驚的速度向大陸靠攏和歸屬,香港仍然保有它的法治與自由,但隨著它對大陸經濟近乎病態性的倚賴,兩地的文化差異正在不斷縮小,而香港 獨特的文化身份也變得岌岌可危。作為一個象徵,沒有甚麼比將香港與深圳和廣州串聯成一個緊湊整體的高鐵,更有力、更戲劇性地把香港「只是另一個大陸城市」 的身份彰顯出來。 從這個角度看,至少在反高鐵人士的心目中或潛意識裏,反高鐵要反的不僅是高鐵,也是無止境、不加思索的香港大陸化趨勢。由於這個趨勢已經無可挽回,反高鐵的行動也似乎只能夠像保衛皇后碼頭一樣,是一個美麗、蒼涼但最終改變不了現實的手勢。 反 高鐵人士的邏輯和分析,以及他們用的一套語言和所採取的策略,不是沒有可議之處;但他們至少在一件關鍵的事情上是對的:廣深港高鐵的興建不只是一個基建問 題,也是一個關乎香港與香港人是甚麼的問題;立法會撥款不是一個單純的財務問題,因為政府的重大決策必然有其道德含義與社會後果。這是值得每一個香港人深 思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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