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丈八燈籠——照遠不照近。 少年求學,心繫新舊中國,卻無心探索香港之前朝舊史;回歸之後,已屆中年,不復有救國之圖,只知保住香港文化,保住一己正氣,已是保住中國血脈。大陸共產 主義一劫未過,私利主義二劫又來,群魔亂舞,萬事由他去也。昔日香港小學教科書只有宋王臺及杯渡禪師自印度來屯門駐錫之古事,至於青山寺牌樓之「高山第 一」題字,以為是韓愈手迹,然則中學時之校刊,已有鄧族同學考證其下款署名「退之」,只是其先祖鄧符協公而已。 及至一九九七年,何慶基在藝術中心舉辦「盧亭」展覽,始知香港原有人魚傳說。
廣東人魚
怪 人怪物,《山海經》說之不盡。舊時之人並未以科學界限自身,人、神、妖與鬼之間隔模糊,魚人、雪人(yeti)之類的怪譚,往昔毫不罕見,只是盧亭人魚隱 藏在明代遺民屈大均《廣東新語》之內,港人無心考究,藝術展覽之後,坊間始見談論。綜合流行書籍及網上言談,都是說盧亭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魚的怪物,於 香港大嶼山及珠海萬山群島一帶出沒。另一個香港大嶼山大澳的口頭傳說版本「盧亨」,是身上長有鱗片之人,捕魚為食,愛吸雞血,有時以漁穫與大澳的居民換 雞,亦有時潛入農家偷雞。又說其形狀如熊,吸食雞血之後逃逸入海。曾幾何時,本地報紙有報道某地有十三隻雞離奇斃命,全部抽乾血液云云。輾轉抄襲
魚 類舊稱鱗族,《廣東新語》「鱗語」之部,有「怪魚」條,記述飛魚、海鰍(鯨魚)、暨魚(忌魚,海豚也)之類的怪魚,有來搗亂之惡魚,也有來護航的善魚。講 到人魚,全文如下﹕「又大風雨時,有海怪披髮紅面,乘魚而往來。乘魚者亦魚也,謂之人魚。人魚雄者為海和尚,雌者為海女,能為舶祟。火長有祝云:『毋逢海 女,毋見人魚。』人魚之種族有盧亭者,新安大魚山與南亭竹沒老萬山多有之。其長如人,有牝牡,毛髮焦黃而短,眼睛亦黃,面黧黑,尾長寸許,見人則驚怖入 水,往往隨波飄至,人以為怪,競逐之。有得其牝者,與之媱,不能言語,惟笑而已。久之,能着衣,食五穀。攜至大魚山,仍沒入水。蓋人魚之無害於人者。人魚 長六七尺,體髮牝牡亦人,惟背有短鬣微紅,知其為魚。間出沙汭 ,能媚人,舶行遇者,必作法禳厭。海和尚多人首鱉身,足差長,無甲。」屈大均乃廣東番禺人。乾隆年間,四川綿陽人李調元《南越筆記.卷十》(又名《粵東筆 記》)亦抄錄屈氏之說,只是在末後加了「亦怪事也」四字。怪 異事物即使有文獻,也不足徵信,只是文人聽罷眾多口傳版本,證諸史籍、筆記,以其精練之史筆綜述而已。由於明人黄衷撰《海語》也有「人魚」一條,略簡﹕ 「人魚長四尺許,體髮牝牡,人也。惟背有短鬣微紅,耳間出沙汭,亦能媚人,舶行遇者,必作法禳厭,惡其為祟故也。昔人有使高麗者,偶泊一港,適見婦人仰卧 水際,顱髮蓬短,手足蠕動,使者識之,謂左右曰,此人魚也慎毋傷之。今以楫扶置水中噀波而逝。」高麗人魚,原載《甌異記》。
《新 安縣志》卷三《物產志》云: 「人魚長六七尺,體髮牝牡如人,惟背有短鬣微紅,雄者名海和尚,人首鱉身,無甲。雌者為海女,能媚人,舶行遇者必禳解之。諺云,毋逢海女,毋見人魚。此蓋 魚而妖者。」廣東三水人范端昂撰《粵中見聞》,說盧亭人雌雄皆紮髻,而雌性嫁後結胸帶。正德年間曾有漁人將其捕獲並送官,初時言語不通,過後略曉言語云 云。
雌雄之別
學 問之要,在乎以簡馭繁。綜合數篇筆記,行文重點是人魚有雌雄之別,捕獲上岸與人交合者,是雌性之人魚(牝魚)。雌魚以色媚人,卻不能言語,入水即逃遁;至 於雄性之海和尚,只是聊備一格,無甚下文。海和尚即是海龜,《三才圖會》說:「東洋大海有和尚魚,狀如鱉,其身紅赤色,從潮水而至。」至於人魚,最近似的 海洋生物是「海牛」,迹近絕種,如鯨魚及海豚一樣,屬海洋哺乳類動物。海牛學名「儒艮」(Dugong),往日航海家曾在印度洋及太平洋沿岸發現,體黑胸 白,以海草為食,雌海牛胸前有一雙豐腴乳房,能用前鰭抱幼兒在胸前哺乳,又喜歡抬高半身出水面暢泳,頭頂一堆海草,遠望如水中之長髮哺乳婦人。希臘史詩 《奧德賽》已說,海岸巖石有長髮海女Siren,能迷惑船夫而撞巖。海牛之說,由歐洲航海家輾轉傳述,變成近代版本的美人魚傳說了。《山 海經.海內北經》記載的人魚名「陵魚」,其文曰:「陵魚人面,手足,魚身,在海中。」袁珂校注本引《楚辭.天問》:「鯪魚何所?」劉逵注《吳都賦》有「陵 魚曷止」一句。陵、鯪,都是注音之字而已。海龜看成男人魚,海牛看成女人魚,不同之物種,當了是雌雄一雙。固然出自幻想,也是出於口耳傳承,不斷添加想 像,在廣東定型為紮髻束胸之盧亭人魚。猜想人魚原是水上漁民傳說,陸地居民聽了海上傳聞,再添枝加葉造成,有如遠古的揚子鱷,屢經妝扮之後變了龍。
盧循之亭
大 嶼山舊名大魚、大漁、大俞或大奚,都近魚音,清朝道光年間官方定名大嶼山,然而嶼字粵音「罪」,故土語改讀為「魚」,仍與舊名相合。大嶼山另有「盧餘」傳 說,與盧亭相近。東晉末年,孫恩妹夫盧循盤踞番禺(今廣州),率兵北伐起義,兵敗投海自沉,餘部逃至東莞大嶼山一帶,於化外之地,以捕魚及製鹽為業。清朝 道光年間東莞人鄧淳撰《嶺南叢述》云﹕「大奚山,三十六嶼,在莞邑海中,水邊巖穴,多居屹蠻種類,或傳係盧循遺種,今名盧亭,亦曰盧餘。」南宋初年,朝廷 設立九龍官富場 ,壟斷造鹽,以富官庫。宋寧宗慶元三年,朝廷查禁私鹽,出兵鎮壓大魚山,殺戮鹽民。盧 亭之名,可以是南方土語或漁民方言,是標音之字;然而此字之寫法固定,而且只是限於廣東之史誌,應以漢字視之。「亭」是秦漢時的地方治安設置,類似地區派 出所。秦漢之制,每十里一亭,亭有長,掌理捕劾盜賊。假若盧循之部下自水路出逃,在大魚山據地自立,自稱「盧亭」,人稱「盧餘」(盧的餘部),也是合理。 沿海之土著日後也許便以「盧亭」稱呼海上來的異族或怪客。網上流傳一大澳之傳說,謂盧亭部下倉皇南下,人人裸體,但熟悉水性,於是被當做人魚異類。由於遺 民乃軍士出身,生性兇悍,於是土著便將偷雞之惡獸也名為「盧亭」。雞死之後剩下空殼,是內臟被田鼠食去,血流乾枯,往日我家雞場常見也。至於「盧亨」,則 是「盧亭」之誤讀及誤傳,由文獻記載返回口頭傳說,以訛傳訛。
野合之女
清 代的香港人魚傳說,寄託被迫害的遺民於水邊謀生,練就水陸兩棲之本領,有如現今香港人處於中西新舊夾界之地位。至於遠古之人魚傳說,只是漁民之色慾幻想而 已,與岸上農民的螺女(田螺姑娘)、天鵝女及白衣素女之傳說相近,都是舊時貧家男人難以娶妻,寄望可以在野外或海中擄得美女或獸女返家,只求具備乳房陰 戶,不及其餘矣。中國傳說之美人魚,先與希臘神話的長髮海女一樣,會作祟而危及船舶(「舶祟」),漁民要獻祭以解禍(「禳解」),捕得之後,卻成了泄慾器 具,顯示人類色膽包天,男子挺起陽物,竟然有助(男人世界的)理性發展馴服妖邪,解除魔魅焉。補 誌一篇元朝林坤《誠齋雜記》,此書綴拾古今筆記小說而不着出處,文字散漫無章,有「海人魚」一條,卻可說明舊日附會於漁民之色慾幻想﹕「海人魚,狀如人, 眉目口鼻手足皆為美麗女子,無不俱足。皮肉白如玉,灌少酒便如桃花,髮如馬尾,長五六尺,陰形與丈夫、女子無異。臨海鰥寡多取養池沼,交合之際,小不異 人。」傳說海濱居住之貧戶男女,以池塘蓄養人魚,供交合之用,而且效果與人無甚差異(「小不異人」),可謂貧民之酒池肉林焉。此書非實錄,文意矛盾,然坦 白記錄古人色事幻想,亦有可取。
廣東人魚幻想之形象來源,應是養珠場內裸體潛水之採珠女,粵語長片之「蚌精」,也是如此蚌殼內裸女之造型。西方之維納詩女神畫像,如Botticelli的《維納詩出生圖》,也是蚌中裸女造型。
康 熙年間蒲松齡撰《聊齋誌異》,有〈白秋練〉一則,謂書生在洞庭湖「會有釣鱘鰉者,得白 魚冀。生近視之,巨物也,形全類人,乳陰畢具」。魚冀 是標音,類似粵音的暨或忌,都是人形之魚。書生說女人魚與人整體類似(「全類人」),乳陰畢具,即是具備完整的乳房及陰戶,供哺乳及交媾之用。
往日山林蒼蒼,大海茫茫,不單是人,連山精魚怪都有寄身之所,洞庭湖覆蓋廣大,竟有人魚傳說。今日江河毀爛,湖泊枯竭,人類生存空間緊迫,精怪更是無地容身矣。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