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7 August 2009

「廠撮」展覽 倉卒「馬藝」 李志榮

介 紹「廠撮」這一個展覽,實在尷尬。坦白說,它並非一個最能展示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租戶創作成果的展覽。不過,展覽並非不值得參觀。除了欣賞展品以外,背後 所包含的故事,包括位於石硤尾的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簡稱「馬藝」),開放近一年以來的「奮鬥史」,以致租戶和管理階層的合作與瓜葛,已經是一個地道的本 地創作,是一件香港製造的藝術品。

先從「廠撮」說起。

「廠撮」取其諧音「倉卒」,顧名思義,這是租戶倉卒籌備的展覽。7月24日,租戶收到一個電郵,大致表示在馬藝 L0 及 L1 的藝廊將會在8月免租二十一天。中心希望租戶自行組織工作小組,邀請所有租戶共同參與,並於7月31日舉行第一次的工作小組。

藝廊於8月11日開始免租至8月31日。故此,由收到電郵開始至展覽開幕,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租 戶之一的陳家儀形容,一個認真的展覽,動輒數年時間,少則亦需要半年以上。「通常一個有策展的展覽,策展人會花時間聽取眾人的意見,得出展覽的概念。然後 籌辦單位需要申請資助,找尋展覽空間,並微調對作品的要求。一個嚴謹的展覽更會造一個模型,以求將展覽空間用到最好。然後一大堆行政工作接踵而來,包括收 集作品、租借作品的文件工作、製作作品簡介和場刊、為作品拍照等,有些更會拍攝製作花絮。同時亦要準備開幕禮及邀請嘉賓,派發宣傳單張,聯絡傳媒,這也至 少需要兩個星期的時間。最後數天則用來布置場地,如果有藝術家需要和場地作互動,時間可能需要更耐。」

15天搞展覽效率驚人

以 上的工序,在這次「廠撮」展覽中,僅用了十五天便完成,「效率驚人」。租戶從未自行組織舉辦一個如斯大規模的聯展,這次可謂盡顯香港人的應變能力。不過在 藝術這一個範疇上面,這不值得欣賞。陳家儀直言,表面上這是一個「出得大場面」的展覽,但稍對藝術有研究的人「一看便知龍與鳳」。展覽沒有詳細的規劃,沒 有主題,他們只是將藝廊分拆成三十多個約一點四米乘五米的小單位,讓藝術家自由使用。

租戶申請延期展出,但中心計劃9月開始將藝廊減租一 半,預計藝廊會被租出,予以拒絕。藝術中心行政總裁呂豐雅回應指出,將藝廊免費租出,原意是給空間展示商戶的作品,增加他們的曝光,並沒有硬性規定他們要 辦一個專業展覽。「我見到租戶在藝廊外面平台位置擺『地攤』售賣他們的作品,反應不俗,不如將藝廊租出,不用他們『日曬雨淋』。」

無論如何,「廠撮」已於8月15日開幕,筆者在開幕之後才獲發新聞稿得悉是次活動。展覽中的作品均是租戶的製成品,「這次展覽除了證明租戶的動員能力以外,亦是一次抗議行動」。展覽將於8月31日完結。

「廠撮」只是序章,它將近一年來部分租戶與中心管理當局之間不斷的瓜葛,浮於表面。

話 說回頭,8月3日,中心租戶組織了名為「石硤尾藝術村聯會」,召開記者會,反映對管理當局的不滿,認為浸大「外行人管內行人」,馬藝一年來問題不絕。既不 能解決物業管理上的問題,其管理團隊對藝術的認知亦引人懷疑。中心既沒有明確的發展方向,其設施如黑盒劇場、頂樓空間亦因管理層的失誤而延誤租出,浪費資 源。

其中,租戶之一的劇場工作者楊展強對黑盒劇場頗有微言。馬藝去年9月開幕,黑盒劇場至今年3月才正式申請到牌照,對外招租,這實在不能接受。

呂豐雅回應說,這是因為要申請公眾娛樂場所牌照的關係。黑盒劇場要作適當改裝,例如要增設「防護門廊(protected lobby)」等空間和設備,才能夠符合消防條例,讓公眾人士進入。

廠廈轉型困難重重

楊展強直斥,這正是外行人管內行人的結果。他舉了數例,描述劇場興建的設施不專業。例如其化妝間的設計像廁所,觀眾席活動台階亦是多餘設施。他質疑,中心一開始對該空間的使用舉棋不定,當決定興建黑盒時又未有充分諮詢業界,只按自己意願辦事,沒有尊重業界的專業。

另 外,其他場地的設計也曾引起非議。就「廠撮」展覽而言,大部分租戶均第一次使用藝廊,他們發現藝廊的牆壁用紙皮板製成,不能「入釘」,要使用懸吊技術掛 畫,作為一個藝術展覽場地,藝廊使用這些建築物料實在奇怪。另外,藝廊使用木地板,亦令清潔十分困難,局限了藝術家的發展。今次有行為藝術家希望在會場裏 飲食,並利用食物屑發霉作藝術品,亦被阻撓。

呂豐雅回應指摘時指出,黑盒劇場的設計諮詢,於租戶未遷入時已經開始,所以未能一開始便包括所 有租戶的意見。例如藝廊用上木地板而非石屎地,這是設計的考慮。「如果用石屎地,則藝廊和出面的空間都會同樣是冷冰冰的灰色,用上木地板給人的感覺舒服得 多。如果藝術家要在入面飲食、潑水,在地上鋪上保護膠布便可。」於劇場的設計而言,他亦已徵求各方意見,例如曾諮詢推廣現代舞創作的團體「動藝」、社區文 化工作者莫昭如、舞台燈光兼 Pop-Up Art 設計師人稱「神父」的劉銘鏗、有豐富藝術評論經驗的浸大教授楊慧儀等。

黑盒劇場的牌照 申請拖延甚久,呂豐雅否認是「外行人領導」之故。「設施改建、申領牌照由負責的建築行領導,並無不妥。」被指浪費資源,他認為設計是經過細心考慮各方意 見。至於黑盒劇場,因其空間小,實不會容納巨型表演團體,不需要偌大的化妝間。業界向他反映,寧願開闢更多空間,只需要最基本的梳洗設施便足夠。至於伸縮 座位,則提供一個有層次的座位,亦令劇場空間可以更具彈性。

呂豐雅認為,改建黑盒劇場以至整座大廈比起一般的改建困難,主因是石硤尾工廠大 廈是一座有三十多年樓齡的舊建築。活化舊建築與使用新建築物不同之處是,舊建築物的牆壁物料需要特別悉心保護,以免繼續過度損耗。「若我們容許藝術家在牆 壁入釘懸畫,那麼這會對建築物造成永久的損耗。這雖不是歷史建築,但作為管理者,我有責任保護這大廈,『有咁耐用得咁耐』。其實,很多藝廊亦已改用懸掛系 統,在必要時我們亦會就藝術家的需要裝置永久的固定釘。」

石硤尾工廠大廈本身的設計只是用作工業性質,一些先天的限制,令改建需時更久。 「要取得為黑盒劇場取得『公眾娛樂場所牌照』,首先我們得要為劇場的出入口費煞思量。牌照規定劇場需要兩個出口,分別連接兩條街道。其位置原本是一個貨物 起卸區,只面向一條街。我們4月已經開始申請,而當中由意念收集、設計、審批、改建、批檢以至發牌用上一年的時間,我覺得不算過分。反而馬藝的改建獲得香 港建築師學會2008年度的設計金獎,馬藝的改建獲得充分的肯定。」

文 李志榮 攝影 黃俊耀

benlei.cw@hkej.com

紙紮

「七 月流火,九月授衣。」《詩經》此語,原謂「火」星(天蠍座阿耳法星)在七月出現於中原之南方,古時入秋轉涼,收穫之後,九月縫造冬衣。佛教入華,奉佛之士 也憐憫游魂無衣食而廣施普濟。今日全球暖化,「七月流火」,庶幾可作字面誤解:七月之赤日,炎炎如火燒也。好友告知,牛頭角下邨九月清拆,但潮州街坊仍然 興高采烈,在足球場辦最後一次的盂蘭勝會,開演神功戲,大士鬼王等神靈紙紮塑像,轟然樹立於農曆七月的嶺南驕陽之下。
盂蘭醮會饗祭游魂野 鬼,普度眾生,金銀山、燈籠、五色馬、冥錢、金銀元寶、衣紙、寶盒、水飯、豆腐、齋菜、水果等,祭品有虛有實,都是訴諸眼目,宗教藝術謂之圖象 (icons)。食品也是圖象,因法師致祭時,會用祝文將之放大千萬倍,將一粒米化如一山之大,使眾鬼得以飽足。

漢字有威神之力

然 則,中國文字之概括力,大於視覺象徵。因漢字之象形特質,工整猶如圖象,使祭師毋須工於宗教造型藝術。例如天壇崇拜之上天,只是一塊木牌,上書「玄天上 帝」四字。直接用漢字,比起基督教在聖壇放十字架或神道教在神壇吊大繩,更為便捷。道教諸神,上至三清道尊,下至地主城隍,都作端坐垂裳之大官模樣,一副 道貌岸然,只是冠帶、鬚髮與神器不同而已。牌位之名字,如「太上道德天尊」(太上老君),以說明一切。民間道壇之地方神靈或仙師,一般只有牌位而無塑像。 臨急開壇作法,道士用毛筆在壁上寫一「神」字,即為道壇。
古聖倉頡造字,鬼神夜哭,因漢字可以感動威靈,驅使鬼神也。神位由文字構成,變通 靈活。例如牛頭角下邨第十三座入口之巷內之土地壇,牌位中心寫的是「天地父母之神位」,屬於儒教(或國教);右邊是「觀音娘娘」,是漢傳佛教;左邊是「眾 人公媽」,即是媽祖(天后娘娘),是閩粵本地道教。三教信眾,無不適合。為了切合來自五湖四海之坊眾,土地壇不能只寫「土地公」、「福德正神」、「皇天后 土」之類,必須顧及異教徒及異姓人之信仰,「天地父母之神位」正是無所不包的「百搭」名字。同理,屋邨出口、第九座足球場旁邊之「福德廟」,土地「福德正 神」的塑像之旁,立一「諸位福神寶座」牌位,乃百搭神位,方便信奉其他神的人來朝拜,或不會覺得被人排擠。若此二「百搭」牌位不用漢字,而用塑像,即使巧 工良匠,也是欲造無從。
歷代君臣文士,乃至民國賢哲,都視漢字如神如聖,正堂之書,都是工書漢楷,弗敢造次,中共之亂作簡化,乃無視祖宗家法。台灣至今,上至官府牌位,下至民間示威,用的多是歐陽詢之法書。何日此書體在台灣之公共空間消失,中華文化之正氣則無處可尋矣。

民間之造型想像力

神 靈塑像之藝術,在香港無甚發展,然則民俗之紙紮藝術,則一度大放異彩。這猶如香港之法國大餐不成氣候,街坊茶餐廳反而活力充沛。香港燒化予先人之紙紮祭 品,都作民初之貌,如漢化之西式別墅、唐裝侍從婢女、儀仗、八人大轎、大汽車、男女衣履鞋帽,都是民初風格。在紙紮上書籍貫名字,念經咒燒化之後,信眾相 信即可送到天界及陰間,予先人享用。
大陸開放改革之後,原本視為迷信之紙紮及風俗物品,都可大量生產,外銷謀利。受到大陸廉價紙紮波及,本 地紙紮舖急謀對策,復古者的依照舊時鄉例,製作嚴謹之紙紮,因大陸民間信仰一度式微,手藝失傳,只能抄襲香港之成品也。香港之新式紙紮,如衣裳鞋帽、手 表、首飾、大廈、家居電器等,都較新潮,而且手藝精湛,栩栩如生,例如薄膜電視機貼足零件及喇叭,不會遭到「退貨」。紙紮電鬚刨雖然不可以真的剃鬚,但上 蓋可以移動,另有暗格放入電池。茶樓點心、白蘭地、啤酒、香煙等,款式多多。護照則仿照特區護照模樣,LV手袋、高清薄膜電視機、機頂盒、DVD機及《大 長今》影碟,以至手提電腦、3G手機、PSP遊戲機、iPod等,也是香港現時新版本。然則,香港之領先潮流,也是短期而已,不久大陸的紙紮工廠便依樣畫 葫蘆,推出A貨。
大陸思想在某些領域比香港開放,大陸當地使用的紙紮品也有本地創新,如避孕套、二奶(情婦)等。鬼魂也用避孕套,不知是陰 間也有愛滋病,還是陰間也有「計生委」(計劃生育委員會),只許做愛,不許超生。香港燒化之「婢女」,實則在舊社會也會在婢女願意及正室夫人首肯之下,成 為老爺的妾侍,做得合乎禮法。

另類創意工業

將 現世的新奇物品複製到陰間,只是發揮了代工生產(OEM)、出口轉內銷、甚至抄襲成品等傳統工業策略。況且陰間物品的潮流愈來愈貼近陽世,會到了「陽間陰 府一般同」的滑稽景象。例如燒化高清電視機,則何解又毋須紮作高清電視台?燒化手提電腦、黑莓等先進物品,難道陰間也要不斷上網進修,不得安息?
既然給了金銀元寶及侍從婢女,杯麵、微波爐、電熱板加上打邊爐鍋、麻辣湯包之類的食物,應可隨便買到,毋須親自操持也。
紙 紮品要發揮正路創意工業,應該如古人一樣,想像陰間另有生活方式,先人也有獨特品味嗜好。以前的人用另一套觀念,除了閻王之外,陸判、牛頭馬面、黑白無常 是本土觀念,過往邊界(返鄉下)的路票、花費的元寶冥錢等,雖是仿照陽間的關文及金銀財寶,都有特別的視覺風格。數十年前,大陸難民來港,因為大陸禁止燒 化冥錢及衣紙,不少孝順子孫都夢見先人缺衣少食,於是便在香港燒化金銀衣紙回鄉,但要寫上鄉下往返香港的來回路票,以便領取還鄉。在共黨關禁森嚴的年代, 閻王爺彷彿大開生門,方便眾生往來,想來也是悲戚。
靈異檔案.十六

Monday 17 August 2009

城市的生与死 欧宁

人终有一死,但都相信自己的城市不朽。千百年来,如果不是战乱、自然灾害或其它不可抗力的冲击,人们看见的城市总是生生不息,藉由物质的累积和精神 的传承,成为延续人类生产和生活的历史载体。然而,与人们的愿景有违的是,城市事实上也是个有机体,同样有其生老病死的生命周期,只不过其时间更漫长,过 程更复杂,超出了人短暂一生的视野。城市并不仅仅是个布满街道和建筑的物理空间(就算是物理空间也面临时间的侵蚀),它还纠集着世代繁衍的生命,以及由此 派生出来的政治、经济、文化、历史的动荡和郁结。城市的生与死,一直难以定义,充满了争议:人们发明城市规划这个专业,原本是希望它能对城市进行周密的“ 生涯”规划,有效控制和救助城市的衰败,从而能延长城市的寿命直至永恒,但不幸的是它常常被人们称为城市的杀手;有人认为发展商们投入资金是为城市添砖加 瓦,而历史保护主义者则认为他们唯利是图,抹杀城市的集体记忆并室息城市本来的活力;有人认为建筑师们是城市的建设者,但有人也批评他们耽于自己的梦想, 把城市当成白板(Tabula Rasa),随意刷改自己的设计,罔顾城市使用者的死活……

简·雅各布斯在其1961年出版的著名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一书中,以一个普通市民的姿态,猛烈抨击以埃比尼泽·霍华德(Ebenezer Howard)的“花园城市”(Garden City)、勒·柯布里耶(Le Corbusier)的“光辉城市”(Radiant City)和丹尼尔·伯纳姆(Daniel Burnham)的“城市美化”(City Beautiful)为代表的城市规划思想,这些思想被她斥为“伪科学”,表面上带有一定程度的理想主义色彩,在战后的美国曾盛行一时,成为政府规划官 员、投资银行、发展商以及学生的专业标准和金科玉律。在这种思想影响下的城市规划,忽略城市多样性混合并存的实际需求,按照不同功能对城市进行秩序井然的 分区,它们之间除了靠快速道路作为连接之外互相孤立,建造大面积绿地花园林荫道是为了视觉美观而不考虑人们的实际使用,认为步行街道是一种空间浪费,对市 中心的贫民窟深恶痛绝,通过大力发展郊区来舒缓市中心的人口压力并置换其土地,把穷人赶走,对不同阶层实行隔离居住。简·雅各布斯把这种规划看成是对城市 的洗劫,它“抽空了城市的精华,大大损伤了城市的元气”,使不该衰败的城区走向衰败,导致了“城市之死”。(1)

在1962年一篇虚构的文章《城市破坏业株式会社》中,矶崎新也把勒·柯布里耶及CIAM(国际建筑协会)影响下的现代主义城市描绘成绞杀生命的庞 然大物。例如,它制造的交通事故轻易取人性命,把死亡变成司空见惯的现象,这大大降低了传统私人谋杀业的血酬成本,令职业杀手不仅面临生存压力,更在专业 尊严方面蒙羞受耻。于是杀手S(英文Sin,中文罪的缩写)决定组成“城市破坏业株式会社”进行报复,对城市实施“物理性破坏”,“功能性破坏”和“意象 性破坏”。在此文的续篇《流言城市》(写于2004年)中,矶崎新认为这三方面的破坏根本无须任何公司代劳,因为城市一直在自我毁灭,他举1995年神户 大地震、奥姆真理教沙林毒气事件以及东京的一些自杀式的城市规划为例,说明40多年前他的预言均被一一实现。“城市之死”的意象一直萦绕在矶崎新的思想 中,他1968年参加第14届米兰三年展的作品《电气迷宫》把广岛的原子弹爆炸废墟、日本浮世绘中的饿鬼以及未来建筑的设计拼贴成一幅幅人间地狱的景像, 讽刺人们对未来城市的盲目乐观,并发出了“废墟正是我们人类未来城市的形态,未来的城市即是废墟”的宣言。(2)

在2007年深圳香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中,马清运提出了“城市的过期与再生”的议题,这是关于城市生死的另一种表述。他的观点是,既然城市有其 生命周期,会经历青年、成熟、衰老甚至消失的过程,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就应放弃对永恒的追求,承认过期和失效,允许试错和擦改,在不断的调整中实现城市的 再生;城市应向农业学习,农民在某个季节里播种耕作,它的收成好坏并不影响来年的计划,他会反复劳作,总把希望留给下一年,这被马清运称为农业的精髓,代 表着未来城市的方向:“农业的秩序是理性生活的最高境界,农业的理想建立在未来对现在的删除上”,农业文明有一天将会复兴,世界上会出现“什农城 ”(Agricity)。(3) 而在2008年1月31日举办的一个关于此届双年展的座谈会上,饶小军则提醒人们警惕马清运的这个乌托邦思想,因为城市的生长需要漫长的过程,它需要沉 淀,更需要文化的保存,绝不能随便像“割麦茬一样把建筑割掉重来”,马清运所提供的“城市再生”的动力是一种未知的能量,是非常缥缈的东西,它将导致对现 实城市的毁灭。(4)

是生存,还是毁灭?城市的成长、衰老和亟待更新已经是大家的共识,但如何更新、如何再生却争论不休。在我看来,“过期”是一个物化城市的概念,它把 城市只等同于会变质发臭的食品、会失效制造意外的橡胶安全套和在风雨侵蚀下斑驳剥落的危墙,而把生活在其中有血有肉的人排除在外。它反映了建筑师的职业 病,眼中只有钢筋混凝土,脑中只有草图和狂想;它也表达了建筑师在其执业实践中的利益诉求,如果城市快速过期,它的重建对建筑师的需要将更频繁。由于对“ 过期”的宣判有赖公共权力去实现,马清运毫不掩饰他对中国公权现状的礼赞:“可擦改的规划才是真正规划。而西方国家的土地私有已经把这种理想完全抹杀了, 当然也就没有投入智慧。但中国仍有可能!中国是规划理论和程序刷新的真正环境。因为土地是公有的!”(5) 至于农业的梦想,马清运不是看重农业聚落作为人类居住方式多元化的另一种选择以及对过度城市化的有益提醒,而是学习了它的季节性生产中对土地的一茬接一茬 的反复使用,以这种观念去构建的城市乌托邦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暴力。矶崎新曾总结过,越多乌托邦的建议,城市灭亡得越快。勒·柯布里耶的城市乌托邦曾经非常 诱人,倘若在与权力的共谋中变成现实的话,它将是人类的大灾难。在各种观点中,还是简·雅各布斯的最具说服力和穿透力,因为她曾在美国各大城市中走街串 巷,以一个母亲的目光,去考量街道的安全,人们生活的舒适满意程度以及生活在城市中的各种权利的保障。

城市的首要目的是满足人的需要,保障人的安全和权利。特别是当城市无法适应新的要求,面临衰败,需要寻找新的发展空间而要推行更新运动的时候,它更 加要聚焦于人——城市的居民身上。城市更新运动不像在迪拜填海造城那样,可以满足建筑师或城市规划者对于“零城市”和“零语境”的自渎,它不仅是对现有城 市物理空间的重整,也是对各种社会资源进行再组织和重新分配的过程,将触及不同利益集团在过去漫长时间内所形成的固有秩序。在这种情况下,城市更新必然伴 随着对抗。这是一种复杂的社会变革和冲突,在处理这类对抗的过程中,谨慎使用公共权力,平衡和协调不同阶层的利益,让他们在新的城市空间中安居乐业,能平 等分享到在城市中的各种权利,进而对城市产生精神认同并履行市民义务,城市才可真正获得永续的生命。

庶民的胜利?

中国的改革开放自1978年始,至今已近三十年。在这三十年中,为了顺应整个国家经济结构从农业向工业,再向制造业、房地产业、服务业、文化和科技 产业的转移,城市化运动越演越烈。据中国国家统计局2007年发布的报告称,2006年中国城市总数为661个,全国城镇人口57706万,占全国总人口 比例为43.9%,城市化水平比2002年提高4.8个百分点。报告还指出,2006年中国地级及以上城市(不包括市辖县)地区生产总值由2002年的 64292亿元增加到132272亿元,增长1.1倍;占全国GDP的比重由2002年的53.4%上升到2006年的63.2%,提高了9.8个百分 点。2006年中国地级及以上城市(不包括市辖县)地方财政预算内收入10862亿元,比2002年增长1.1倍,占全国地方财政收入的 59.3%。(6) 从这份统计中可以看出,城市化已经变成国家语汇中一个重要的经济指标,它一直向着更高的目标攀升。由经济战略驱动的城市化运动不仅使城市成为最重要的生产 性空间,也使越来越多的人口向城市聚集,城市必须不断升级扩容,才能缓解其发展的压力,它不仅鲸吞郊区和农村的土地,更要通过城市更新来重获旧城的发展空 间——前者引发农民的土地维权群体运动,后者则导致市民反对拆迁的个人抗争。

2007年3月重庆的“史上最牛钉子户”事件是中国城市更新运动中不计其数的对抗事件之一。由于它发生在《物权法》刚刚颁发不久,又运用了具有强烈 视觉感染力的“孤岛”图片,并且结合了网络媒体快速传播的特点,于是迅即造成长久以来不满暴力拆迁的社会民意的井喷,吸引了大量中外媒体的关注,从最初与 发展商及政府的极端对抗到谈判、和解并获得合理产权补偿,最后成了一个被称为“庶民的胜利”的标志性事件,事主吴苹、杨武夫妇被视为通过合法个人抗争去保 护私有财产的英雄人物,他们成为中国广大城市拆迁户开展维权运动时仿效的楷模,而重庆地方政府对事件的周全处理也为人所津津乐道。(7) 在全民热议的盛大气场中,在网络世界的公民新闻(Citizen Journalism)的围攻之下,关于“拆迁事件不可见报”的行政命令自动解除,或者说民意冲破了中国政府和传统媒体的底线,使重庆事件之后其它城市仍 然陆续发生的众多拆迁事件得见天日,被人们公开言说。不论是官方的智库还是民间的学术团体在重庆事件余波散去之后仍在努力消化它所带来的冲击,试图寻找出 它在城市规划、法制建设、个人权利、媒体生态、传播策略等等方面的意义,并准备把它写入历史——这看起来像是一个皆大欢喜、双方共赢的结局。

但“孤岛”的形象在我脑中始终挥之不去,因为它如此深刻地揭示了中国城市社区的涣散不群、家庭的无所依傍、个人的孤立无援和政治通道的堵塞隔绝。试 想如果吴苹、杨武夫妇所在的鹤兴路片区是一个居民交往活跃、彼此紧密联络、相互关怀扶持、团结对外的利益共同体;如果有一个社区协会或NGO能成为他们的 代理并居中调停协商;如果媒体更早介入、为居民的意见表达打开更多通道和开放更多对话空间——“孤岛”图像也许不会在这个地块上出现,吴苹、杨武夫妇也不 至于最后被迫成为孤胆英雄,当地政府也不用手忙脚乱地临时应对这场震惊世界的、足以动摇国家行政和司法权威的信任危机。

中国的城市更新运动对社区的摧毁不仅在于把多年形成的传统邻里关系离散到城市的各个缺乏配套设施的安置区,更在于它在拆迁过程中对人与人之间正常精 神纽带和家庭伦理的切断与瓦解。发展商和拆迁公司都是百炼成钢的谈判和心理专家,他们有非常专业的策略来对拆迁户进行消息封锁,然后以先易后难的顺序把他 们逐个击破,甚至使用离间的手段,在同一个家庭中挑拨夫妻、兄弟之间的利益争夺,从而攻陷他们的心理防线,实现最低拆迁成本的控制。在市场经济兴起和个人 主义盛行多年之后,中国人的集体意识和家庭凝聚力本已非常脆弱,再经历这种带有巨大心理压力的拆迁纷扰,更形近散沙。街道办事处作为中国城市社会最底层、 最末梢的组织,多数都被拆迁户们认为站到了他们利益的对立面,其信用和功能均已失效,再难发挥街道润滑剂的作用。最紧要的是,人们生活在一个无信仰的时 代,没有一个强大的精神导师可以成为他们的心理支撑,也没有权威的意见领袖可以成为他们的智慧依傍,为他们指点生活的迷津,帮助他们理解日益复杂和凶险的 社会,他们如果在精神和思想上无法独立,在面对各种攻击和伤害时就更加无力反抗。

同时,中国的土地制度规定了农村土地为集体所有,这使得农民在遭遇自己的土地利益被侵害时还能纠结成群;但在城市,土地是国有的,人们只能各自为保 护自己的私有财产而抗争。城市更新中的群体性维权行为并不多见,另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它在目前中国的政治环境中还是非常敏感的,市民对此非常自觉,他们不愿 因此被定义成一种有组织地针对国家制度和反对执政党的政治行为。因为背负着这样的心理阴影,即使不同家庭和个人之间的境遇相同,利益诉求也一致,他们还是 不敢结成集体,这使他们在面对强大的发展商和拆迁公司时显得势单力薄,非常被动。再加上,政府目前对很多NGO仍抱不信任的态度,民间志愿力量无法介入市 民的维权行动,这使得很多冲突和对抗的处理缺失了第三方(无利益立场)的调停和协商,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对民间志愿者资源的浪费,同时也进一步加深了市民 的无助感。在这种情形下,只是成就了一个“史上最牛钉子户”而已,我们怎敢轻言“庶民的胜利”?!

自2003年SARS疫情爆发之后,中国政府对社会危机的预警、管治和问责能力一直饱受批评。城市更新过程中因拆迁问题而积聚的矛盾已使社会如履薄 冰,但政府在立法、管治和疏导方面一直迟迟未有解决方案。中国的官僚系统一直喜欢报喜不报忧,碰到问题时先把它掩盖起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喜欢公开 化,谁都不想承担责任,向上传达的信息总是失实或片面的,这样问题越积越大,到最后总爆发时才不惜一切手段浇灭它,但往往为时已晚。当然,中国市民的素质 也有待提高,有一些市民临时增加房产投入成本,把拆迁当成与政府和发展商展开博弈从而索取额外补偿的机会,这种机会主义无疑也增加了彼此之间的对立。有的 市民因为经历过多次政治运动的肃整,在自己的权益受到侵犯时不敢噤声,但等到别人冒着各种压力争取到更好的结果时又站出来要求分享,这种被动、自私和不劳 而获的心理反映了他们灵魂的扭曲。政府在主导城市更新的过程中,要尊重生活在那里的市民的意愿和利益,同时也要对市民进行公民教育,应开放更多民意通道, 允许团体合法化,邀请他们参与讨论和磋商,让各种程序公开化, 让公共利益、发展商的利益和市民利益在法律的框架内达成合理的分配。一个有生命力的城市应提供给公民社会生长的沃土,让所有人都能参与城市的公共事务,树 立市民的主人翁精神,从而实现市民自治。在这方面,中国城市仍然长路漫漫。

在抗拆的街头

2006年11月,香港政府为了实施中区第三期填海工程和修建快速道,决定清拆有近50多年历史的天星码头及爱丁堡广场的钟楼,引发众多香港市民前 往示威抗议。几位年轻人多次闯入了码头工地,甚至登上了隆隆推进的推土机,但仍然无法阻止码头和钟楼在12月16日被彻底拆除的命运。在对抗行动失败后, 他们马上又转战近邻也要被拆的皇后码头,从自发、松散的状态改为成立“本土行动”的组织,开始长期占据皇后码头,在那里发动更大规模的抗议行动,到后期还 进行了静坐与绝食。他们得到香港建筑师协会等各种团体的声援,运动从最初“保存历史建筑和集体记忆”的简单诉求发展到对香港身份去殖民化、建立香港本土主 体性、参与城市公共空间决策和城市规划民主化的论述和要求,在媒体上引发了大规模的讨论,得到了香港不同阶层的响应和支持,成为一场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 这场持续大半年的“天星/皇后码头保育运动”直到2007年8月2日香港政府出动数百名警员、消防人员、医护人员还有工程人员进行清场和强拆才告一段落。 虽然皇后码头最后也未能幸免于难,但这一运动唤醒了香港社会的历史保护意识,点燃了人们参与城市公共事务的热情。

(皇后SOS。图片出自香港电台-RTHK中文新闻频道)

与中国内地城市爆发的以维护私产为主要目标的个人抗争不同,“天星/皇后码头保育运动”是一场由香港新生代知识分子主导的社会运动。这里所谓知识分 子并非指他们是处于香港社会上游的既得利益者(即所谓的精英阶层),而是指他们长于思想和论述,在整个运动中一直怀有强烈的社会责任和历史意识的自觉。事 实上他们只是一些二十多岁的学生、网志编辑、独立记者和自由职业者(8),在发起这一运动时不带任何个人利益色彩,在表达这个运动的诉求和目标时一直锁定 在庶民的视点上,而把运动的对立面列为利益至上的财团、罔顾民生的权贵和带有殖民后遗症的政府。他们是香港回归十年中涌现出来的“八零后”知识分子的代 表,与战后婴儿潮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完全不同,后者在六十年代负笈海外,七十年代曾投入香港社会抗争,后来不是被殖民行政体系吸纳成为犬儒式的社会精英, 就是在商本位文化中成为经济动物。“八零后”以97回归作为自己思想成长的分水岭,拒绝战后婴儿一代的精英倾向和殖民印记,俯身到香港的庶民历史中去找寻 香港身份的认同和建立香港本土的主体性,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那么珍视天星/皇后码头的原因——这两个码头所在的中环滨海区自六十年代以来就是庶民抗争、集会 和分享的城市公共空间,凝聚着香港民众的历史记忆。

可是知识分子也有其局限。虽然他们自许为庶民代言,但一向重视实利的普通香港人也许更容易理解钉子户的拼死力争,而无法明白这些年轻人以一场社会运 动来运作他们宏大的历史论述和身份理论的野心。说老实话,阅读他们那些意旨深远又饱含才情的发言和写作(9),目睹他们在整个运动中的策略和技巧,你确实 会被他们开阔的思想视野和过人的行动力所征服,尽管没有实现保存码头的目标,他们却把整个运动推向了他们预期的历史高度。可是,在多数城市更新过程中,历 史保护的理由并未强大到足以叫停推土机,它常常变成知识分子的一厢情愿。以北京为例,普通老百姓一般都把历史当成他们的包袱(也许中国历史太悠久,根太深 了,不像香港,一直是个殖民地,身份一直处于悬空状态,无根的感觉特别强,因此对历史特别饥渴),谁都不愿意住在破旧、拥挤、火灾隐患严重、要排队使用公 共厕所的胡同里,人人都争住现代公寓,对他们来说,推土机意味着新的生活。只有知识分子站在外面忧心如焚,希望老胡同一砖一瓦都能保存下来。这时候政府和 发展商可以挟持民意,把他们讥为物理保护主义,无视城市发展和老百姓生活的改善。在这方面,香港的道理也是一样的。香港民政事务局长何志平就说过,“香港 地价贵,要保留一处地方,应有一个更有力的理由。”(10) 而天星/皇后码头的“集体记忆”,显然是不够有力的。

可见,从知识分子的先进理念到一般普罗大众包括发展商和官员的认知之间,天然存在着差距。这种差距不仅是观念上的,也是语言上的。有人说“本土行动 ”的年轻人水平太高了,他们的思想太深奥,一般人无法理解。因此,在天星一役失败后诞生的“本土行动”,调整了自己的战略,除了以“去殖民化”和“本土主 体性”去继续深化“集体记忆”之外,又发展出“城市公共空间参与权”和“城市规划民主化”的新诉求。他们抨击香港城市规划委员会在制订中区规划时,完全为 大银行、大财团、大公司等“有钱人”着想,根本不考虑草根阶层的利益,把本属所有市民共享的城市公共空间拱手让作商业发展,并且刻意隐瞒了驻港解放军要在 此兴建一个军舰码头的事实,侵害了市民对城市公共空间的参与权和对城市规划的知情权(11)。显然,这些观点比起“集体记忆”来更能激发普通人的共鸣,它 从高端的知识分子历史论述向下转向他们的贴身权益,拉近了运动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同时又把运动从文化的层面提高到了政治的层面。为了克服表达上的曲高和 寡,他们又专门出版了一本《本土行动皇后码头特刊》(12),以最浅白的语言,以问答的形式,配上建筑师绘制的最简单的规划示意图,向香港市民传播他们的 运动理念和替代性规划提案。

总之,“天星/皇后码头保育运动”所要维护的并不是可计算的物质利益,可以说它是一场针对城市更新和城市规划的意识形态运动。它对抗的是公共权力在 分配城市土地和空间资源时的不平等以及分配程序的不合理,批判的是城市规划为了商业发展不惜牺牲历史遗迹、只重视物质利益而忽略非物质需求(城市的历史记 忆和市民的精神认同)的唯经济论倾向,要求的是分享城市公共空间和参与城市公共事务的政治权利。它冲破了香港这个有着深重的重商传统、行政体系去政治化并 对反对力量有着巨大的吸纳能力的社会的限制(13),传播了城市不仅作为物理空间、同时也是一个有着多样生活文化和多元精神需要的鲜活生命体的概念。就这 点而言,这个运动实现了一次观念的革命,取得了非同小可的成功。

迎向推土机

在大中华地区,城市更新中的对抗运动在各个城市都有发生。过去三十多年来是亚洲地区经济大规模腾飞的时代,香港、台湾比中国内地领先一步,挤身于亚 洲经济四小龙之列,其经济的扩张、产业的调整和人口的膨胀不断要求对城市空间进行重新洗牌,在这过程中发生对抗在所难免。台北是一个在民主政治方面比香港 更活跃的城市,因此早在1997年,这里就诞生了“反对市府推土机”运动,它是台湾第一个针对城市更新的社会运动,不仅知识分子和市民涉身其中,连不同的 政党力量也被挟裹进来。因为它的焦点是对一个历史上自然形成的贫民窟的清拆,涉及到这一社区居民的实际生存利益,所以它为城市更新及其对抗运动双方面的实 践都提供了一个非常典型的语境。对于发起并参与其中的那些建筑和城市规划专业的知识分子来说,这相当是美国联邦政府自1949年至1972年间推行的饱受 知识界争议的城市更新运动(包括简·雅各布斯对它的尖锐批判)(14)在台湾的一个重演的版本。它的样本意义,当然还有这些知识分子自身对于社会道义和公 民城市的理想信仰都驱使他们全身投入其中。因此它不是一个市民自发的运动,从一开始就进行了广泛的社会动员,并始终在政治的层面进行交涉和运作,可以说是 一个非常有组织的、有着成熟的行动语法和风格的社会运动。

运动的引爆点位于台北市现第十四、十五号公园所在的地块,亦即中山区林森北路与南京东路的交界,日据时期这里是日本公墓,1949年国民党战败,从 山东和江苏等地撤退的士兵及其家属经由海南岛来到台北,在无住所分配和新工作的情况下,他们自愿自谋生计,便在此搭起简陋棚寨聚居,后来慢慢吸纳从台湾其 它地区来的移民而发展成一个社区,称康乐里。1956年,台北市按日据时期的城市规划把这里编为公园用地,但多年来因为住户争议及预算方案的多次反复,公 园计划一直未能实施。1994年台湾大学建筑与城乡研究所曾深入康乐里,发动居民参与讨论,提出了“就地整建、社区重建”的设计方案并获得了台北第一届“ 市民参与都市设计奖”。1995年陈水扁就任台北市长后继续维持公园计划,但承诺先建后拆,妥善处理拆迁户的补偿和安置,后在1997年1月又推翻这一原 则,决定在3月4日执行清拆。在康乐里居民到市议会抗议无效之后,台大城乡所联同超过100多个知识界知名人士及民间机构在2月1日签名发起“反对市府推 土机”运动。(15)


(《我们家在康乐里——反对市府推土机运动文件》封面。图片出自台湾大学建筑与城乡研究所网站)

康乐里在被拆前的建筑均为低矮的自建房,以砖木结构加塑料板为主,居住着约三千多人,一千多户,其中超过三分之一户为老兵(台湾称为“荣民”)、残 障者、临时工、 低收入户和贫困家庭。在运动发起者的眼中,康乐里是“一个包含了本省人、外省人、原住民彼此生活紧密连结的邻里”,也是“台北市最后一个如此独特少见的邻 里”,人们在这里经年累月朝夕相处,虽环境欠佳,但彼此照应、相濡以沫;虽穷困窘迫,但在1979年台湾与美国断交后所发起的“捐机报国”运动中,却是台 北捐款最多的里(16)。而在陈水扁的眼里,康乐里却等同地狱:“以台北的富庶,这里可说是都市之瘤、市民之耻,几千人睡在坟墓上, 令人无法想象,而一旁却是国际级的晶华饭店,每想起国际巨星麦可杰克森住在晶华楼上,从窗户一看,就看到台北市竟有这种贫民窟,常觉得无地自容。 ”(17) 这种把康乐里指认为贫民窟、认为它有碍城市观瞻的长官论调,其实是一个司空见惯的拆迁借口,与之相随的必然是把康乐里的弱势人群视同废物的潜意识——他的 同僚在与运动人士的谈判和对峙中,就曾口气强硬地指出,“老人不搬也会死”。(18)

这些被认为无用的人群,正是齐格蒙特·鲍曼在其著作《废弃的生命》中所说的“人类废品”(Human Waste):“人类废品的产生,既是现代化不可避免的产物,同时也是现代性不可分离的伴侣。它是秩序构建(每一种秩序都会使现存人口的某些部分成为不合 适的、不合格的或者不被人们需要的)和经济进步(这种进步必须要贬低一些曾经有效的生存方式,因此也一定会剥夺倚靠这些方式生存的人的谋生手段)必然的副 作用。” (19) 在对现代化的狂热追求中,大量职业会变得过时,大量人口会成为弃儿。现代执政者之所以憎恨贫民窟,就是因为它聚集了太多的“人类废品”——他们非但不能增 加政府的税收,反而加大了福利支出的成本。在政府眼中,贫民窟占据着城市尺土寸金的中心地段,它的地上建筑物却老旧残破,容积率低,毫无产出。除了偶尔可 以充当一下“脏乱差”和“犯罪多发地”的靶子,被警察时不时去突击扫荡一下,以安抚纳税人的安全焦虑并增加他们对政府的心理依赖外,贫民窟还能做出何种贡 献?接下来的思路也就顺理成章了:花较低的成本赶走那些“人类废品”,清空它的土地,直接卖给发展商的话可增加财政收入;或把它改为公园绿地,则可博得绿 化和美化城市的美名,同时亦可刺激周边地产增殖。

在康乐里的案例中,社区破败跟不上时代步伐,需要更新无可非议;公园绿地是个由来已久并已通过的规划,而且是个公共空间,不执行不足以维护行政权 威,也在法理之中;“反对市府推土机”运动要反对的并非这些,而是陈水扁的台北市政府对弱势人群生命价值的漠视以及对他们在城市里的生存权的残酷剥夺。以 这种思路执行的拆迁是一种暴政,正如运动的发起者夏铸九所说,“公园苛政猛于虎”!(20) 在公园的设计方案还非常初级、并没有具体细节定案之际,在未解决好居民的赔偿和安置好他们的新居所之前,在短短数月内强制他们搬迁,以推土机摧毁他们多年 来休养生息的家园,让他们流离失所,不顾他们曾为台湾做出的奉献,不顾他们的历史记忆,这就是陈水扁的“铁腕”本色。就算加入了政党竞选利益的博弈作为筹 码,就算有当时的中央政务委员马英九、民进党前主席施明德、立委张俊宏、林瑞图以及多位国民党议员和新党国代到现场声援,也无法挽救康乐里在1997年3 月4日被夷为平地的命运。“反对市府推土机”运动提出来的缓拆要求失败了。在拆迁当天突发的大火中,人们只听到抗议歌曲的回荡:“斩断记忆的桥梁,台北是 谁的家乡?财团的太阳,穷人的坟场!”(21)

遗忘与纪念

其实,美国在战后二十多年来所推行的城市更新运动的经验已经证明,以推土机暴政清拆贫民窟并不能根治城市的贫困。在被连根拔起后,贫民窟的人们会在 城市的其它空间重新聚合,形成新的贫民窟;而不断的清拆和驱逐会进一步拉大他们与主流社会的距离,加剧他们的对抗,以致酿成不可收拾的社会冲突。在六十年 代中后期,美国在更新运动中的歧视政策引发了包括纽约、洛杉矶、旧金山、芝加哥和底待律在内的各大城市的大规模社会暴动和骚乱,每次死亡人数30-40 人,受伤过百成千,街区破坏惨重,损失以数千万美元计。(22) 这是导致美国中止其更新运动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但在亚洲城市,仇恨贫民窟、要除之而后快的思想仍然大有市场。不仅十年前台北的康乐里遭此歧视,今天从北京 的古老商业街区大栅栏到伊斯坦布尔的千年罗马社区苏鲁可勒(Sulukule)均难逃厄运。在台北“反对市府推土机”运动中,发生了老兵自杀的事件;而在 北京和伊斯坦布尔,各类抗拆事件也不绝于耳。人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在眼前利益的遮蔽下,无视历史的教训,不断犯错。遗忘,是人类的一大病。

(Gordon Matta-Clark, Splitting, 1974)

在美国城市更新运动的晚期也就是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艺术家戈登·马塔-克拉克(Gordon Matta-Clark)在城市内开始了他的“破坏”活动。这时候美国各个城市内部都存在着大量被弃置的房屋,它们的土地和产权已被征收,但因政府、发展 商以及各种政治力量的争议,预算迟迟不能到位,更新工程无法展开,其衰败日甚一日。马塔-克拉克开始肢解这些房屋,或卸下一面墙,或切割它的门窗,或挖出 一个几何造型,不仅以此来展示建筑内部的颓败,更提醒人们私有财产和社会结构的脆弱不保。他最为著名的作品是1974年在新泽西州东北部一个城市恩格伍德 (Englewood)实施的《分裂》(Splitting):把一幢二层空屋从中切开,一分为二。这与其说是艺术家对建筑的“破坏”,不如说是他为那些 在大规模的城市更新运动中被无端掠夺的不动产产权发明了一种刻骨铭心的纪念方式 。房屋上这条豁然剥开的裂痕,是追悼,更是美国城市阶层分化和社会对立的象征,它引人思考城市的建与拆的问题。马塔-克拉克英年早逝 (1943-1978),他的多数“城市破坏”行为,都以图片、录像、文字、草图的形式保存下来,与他从各处切割下来的建筑碎片一起,被美国和欧洲的美术 馆和画廊收藏,作为传之后世的艺术作品,去对抗人们的遗忘。(23)

在英国,由于二战对城市的破坏,更新运动在战后也大规模展开。与美国不同的是,主张市民参与和庇护邻里的“社区建筑”(Community Architecture)运动自六十年代以来在英国获得较为健康的发展,专业建筑师的自觉、民间组织的介入和政府政策的调整取得较好的协调,八十年代后 获得查尔斯王子的高调支持(他成立的王子基金会专门关注城市和社区环境的建设),九十年代后又发展出以可持续发展为目标、主张混合功能、减少能耗、把社区 保育和城市更新进行有机结合的“紧缩城市”(Compact City)理论,可以说各个阶层市民的利益一直得到尊重。1993年,艺术家拉切尔·惠特里德(Rachel Whiteread)应约为伦敦东区Grove路与Roman路交界处的一幢待拆的维多利亚式联排住宅创作一件作品,她向这个三层高的楼房内部灌入水泥混 凝土,待其凝固后再把所有外墙拆去,建筑的内部负形空间于是显现出来,并变为无法穿透的实体。艺术家将此称为她的雕塑,并命名为《家》(House)。位 处伦敦东区这个渗透着种族隔离和移民纷争历史记忆的特殊街区,这个作品被路人喷上的第一个涂鸦句子是“为了所有白人和黑人的家”。(24) 没有人被遗忘,也没有人遗忘历史。这个沉默笨重、体量巨大的公共艺术作品就像一座超越了族群差异的平民生活的纪念碑,它激发了人们对单纯的人的价值的想 象。

作为已经发展成熟甚至呈饱和状态的经济体,美国和欧洲的城市现在不是停滞不前就是开始收缩,它们所遭遇的地区问题,总是希望放在全球化的平台上去解 决;而作为新兴的经济力量,亚洲和其它欠发达地区的城市仍以惊人的速度和规模在扩张,它们则负责提供全球化问题的地区解决之道。这恰好符合蒙特·鲍曼提出 的“地区性问题全球解决/全球性问题地区解决”的现代性模型假设(25)。要接纳庞大的国际资本,要运作复杂的经济系统,要调动巨量的人口,亚洲城市正在 奔突腾跃,找寻空间,迎接挑战。建还是拆?戈登·马塔-克拉克在他的作品中提出的这个不仅充满思辩色彩同时又具现实急迫性的问题,现在也摆在亚洲各城市执 政者的面前。正如丹·格拉海姆(Dan Graham)所说,这个问题一直未被回答或解决(26)。它考验着人们的道德和智慧。本文考察了大中华地区三个不同城市在更新过程中所出现的对抗事件, 这些事件面临的也是同样的问题,对立双方在政治和社会层面的得失,完全取决于它们是否把人遗忘,是否认为所有人的生活都值得呵护和纪念。而城市的生与死, 亦与此紧密相关。

2008年2月7-16日,北京。
多谢彭嫣菡、陈霞、黄嘉凤和李秀菁协助收集资料。

注:

(1) 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y),金衡山译,译林出版社,2005。
(2) 矶崎新(Arata Isozaki),《未建成/反建筑史》(Unbuilt),胡倩、王昀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
(3) 马清运、梁井宇短信对话,《当代艺术与投资》,2008年第2期,总第14期。
(4) 《深圳香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沙龙恳谈会记录》,搜房网, http://news.sz.soufun.com/2008-02-01/1495211.html
(5) 同(3)。
(6) 《中国城市化水平不断提高,城镇人口已达5.77亿》,中国新闻网,http://www.chinanews.com.cn/cj/hgjj/news/2007/09-27/1036849.shtml
(7) 关于吴苹、杨武事件的详细过程请参考《南方周末》张悦的报道《重庆“钉子户”事件内幕调查》(2007年3月29日)及《重庆这几天发生了什么》(2007年4月5日)。
(8) 参见梁文道对陈景辉、周思中、朱凯迪和邓小桦的采访《七、八点的太阳》,《明报》,2007年8月5日。
(9) 比如周思中的《在解殖的街头》,《今天》文学杂志香港十年专辑,2007年第二期,夏季号;陈景辉的《谁的香港故事,什么样的香港人》,《明报》,2007年7年29日。
(10) 见《南方都市报》龙志的报道《中环天星码头拆迁事件唤醒港人“本土行动”》(2007年6月9日)。
(11) 对军舰码头的说法我有保留,因为每个国家和地区都会立法保护其军事机密,规定其解密年限,军舰码头的兴建应属军事机密,不可随便对外公开。
(12) 朱凯迪、周思中编辑,本土行动出版,2007
(13) 社会学家金耀基把港英时期香港的政治体制称为“行政吸纳政治”,即把大众参与的民主政治通过开放行政管治体制的方式吸纳掉。见强世功《“行政吸纳政治”的反思》,《读书》,2007年第9期,总第342期。
(14) 自美国国会1949年颁布住房法起的二十多年内,美国联邦政府在1100座城市推动了2800项更新工程,所涉联邦拨款达100亿美元,工程用地达20万 英亩,其中8万英亩为贫民窟改造工程,后因饱受非议,美国国会于1972年通过尼克松政府的“岁入分享”议案,决定终止这场城市更新运动,而事实上直到 1980年里根上台这一运动才真正得以结束。见李艳玲《美国城市更新运动与内城改造》,上海大学出版社,2004,第152-154 页、第162页。
(15) 参见《反对市府推土机大事记》,《我们家在康乐里——反对市府推土机运动文件》,黄孙权主编,反对市府推土机联盟出版,1997。
(16) 参见《关于十四、十五号公园上的社区康乐里》,出处同(15)。
(17) 《联合报》,1996年11月12日。
(18) 同(15)。
(19) 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废弃的生命》(Wasted Lives: Modernity and its Outcasts),谷蕾、胡欣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第6页。
(20) 《中国时报》,1997年1月22日。
(21) 《穷人的坟场》,改编自陈水扁台北市长竞选歌曲《台北新故乡》,黄孙权、彭扬凯作词,出处同(15)。
(22) 李艳玲《美国城市更新运动与内城改造》,上海大学出版社,2004,第150-151页。
(23) 关于马塔-克拉克的作品及生平,请参考Gordon Matta-Clark, edited by Corinne Diserens, Phaidon,2003.
(24) 参见Doreen Massey关于《家》的文章《时空和场所政治》(Space-time and the Politics of Location),胡宇之译,《艺术当代》,2004年第3卷第4期。
(25) 同(19)。
(26) “To construct…or to deconstruct? This question, which Matta-Clark’s work raised, is still unanswered, unresolved.” Dan Graham, Gordon Matta-Clark, Shrinking Cities, Vol 2, Hatje Cantz, 2006,Page 96.

Saturday 15 August 2009

保衛南京古都街區對抗房地產暴利 .張潔平


六 朝古都南京的老城南早已被列為歷史保護區,但將被改造成高級別墅和商業中心。地方政府與地產商合謀,用迅猛手段強拆、迫遷,政府規劃方案沒有公眾參與,公 然違反文物保護法規。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兩次批示暫緩拆遷也力所不及。南京強調老城南改造是民生工程,卻用極低補償換取最高利潤。居民聲音缺位、異見專家被 邊緣化,程序不透明。歷史記憶、文化遺產,即將化作一場金陵春夢。



正午過後的老城南巷子裏,老馬打著赤膊,從家裏走出來乘涼。巷頭巷尾的街坊差不多的時間,三三兩兩聚集起來,拉扯起東西家常。「老馬!你看你背上,好大的蚊子塊!」朱家媳婦大喊一聲,好多人都圍攏來看。老馬急了,拼命抓撓起來。

老 馬本名喻永海,因為屬馬,街坊都親切地喚他「老馬」。年過七十的他很享受每天下午三點開始一直到夜晚的時光,他家門口一條薄木板搭起的長凳,是周圍街坊每 天的聚會地,穿街走巷的人經過這裏,也都會坐坐,和老人家閒談幾句。誰家兒女有出息了,誰家工作不順心了,誰家有困難需要幫忙了,鄰居嘮叨兩句,麻煩可能 就紓解。

可是最近幾個月,「長凳會議」幾乎沒有令人開心的話題。街坊不知哪天就少了幾個,剩下的,也總是眉頭緊鎖。

零九年開始,他們所居住的南京老城南「南捕廳歷史街區」,正面臨整體拆遷改造,古老民居將被推倒,變身成高級別墅、商業中心。

這一項目由南京市建委專門成立的南京城建歷史文化街區開發有限責任公司負責,目前已經有一千一百零二戶居民被拆遷,根據規劃,這裏未來將建設「高標準的中國園林特色別墅群及幾棟高層住宅」。

即 使這裏已經是法例規定的歷史文化保護區;即使這裏被學者視為珍寶,稱其為老南京的源頭、南京最後一片明清風格民居建築群;即使就在最近,二十九位專家聯名 上書、總理溫家寶親自批示暫緩拆遷、國務院調查組來考察、南京副市長陸冰表態稱「放慢或者暫停」——一切的努力,似乎仍留不住這片佔地十八萬平方米、有四 千二百戶居民的街區。

二零零六年南京成立「雙拆」(拆除違法建築、拆遷危破房屋)指揮部,顏料坊、安品街、船板巷、門東的多片歷史街區被 拆除。南京市長蔣宏坤擔任總指揮,分管副市長陸冰擔任常務副總指揮;零八年成立「危舊房片區改造工作領導小組」,市長、副市長分別擔任組長、副組長,提出 二零一零年基本完成全市重點危舊房片區改造任務。今年春節後,聲勢浩大的「危改」拆遷擧動,古城裏殘存的幾片古舊街區被列入零九年「危舊房改造計劃」,總 面積上百萬平方米,並且由原計劃的兩年壓縮為一年完成。

老馬的家是一戶青磚小瓦的平房,父親傳下來的祖宅,他在這裏住了四十八年。房子隔 壁是一眼古井,相傳是明太祖朱元璋時修的,井壁青白光滑,並已有深深的繩槽。老馬說,以前附近的居民都挑水從這巷子過,一路滴滴答答,小塊青石鋪成的地面 從沒乾過,這條小巷子也因此得名「水巷」。

穿出「水巷」,就是宋元南京已經初具規模的「評事街」,發展到明清,評事街成了當時南京最 繁榮的商業街道之一。沿著長長的評事街,可以穿過這一整片歷史街區。沿街幾處宅院,青磚黛瓦馬頭牆,雕樑花窗,迴廊掛落,雖然年久失修顯得破敗,明清南京 地域的古建築細節仍在,庭院格局仍十分清晰,老樹掩映下,顯得風情萬種。

在南京,這樣的街巷幾乎已經找不到了。登高望下去,這一大片老街老巷已經被四周的現代高樓緊緊包圍。如果城市的生長邏輯可以從外貌判斷,單是看看四面的高樓、巨幅地產廣告和鄰近區域已被拆乾淨的老房子,幾乎已可以預示老馬們的祖宅被吞沒的命運。

老馬甚至還不清楚,祖宅這塊地究竟要用來幹什麼?從二零零三年開始的規劃從沒有對他們進行過聽證,要拆多少,保留多少,如何改建成別墅,沒有人聽取過他們的意見。今年三月,街巷裏「拆字上牆」,此後拆遷辦上門,跟他們談的只有兩件事:補償款多少,什麼時候搬。

在 中國的城市發展裏,這是難以逆轉的「常態」。北京的胡同,江南的小橋流水,成都的寬窄巷子,莫不如是。按照「常態」,老馬和他的幾千戶鄰居應該悄無聲息地 退場,就和這些年逐漸退場的老南京一樣。老了的原住民,搬去偏遠的郊區,把現今寸土寸金的老城南讓給新晉富豪。離開的人,回來「尋根」,也只能憑空想像。 台灣作家夏祖麗(林海音與夏承楹的女兒)曾經來南京尋找父母居住在城南的舊居,朋友帶她前去,卻發現夏家故居被偷偷拆掉了。「突然一天就圍起來了,再去 看,就是一片空地」。「老城南顏料坊」,這個地名也從此在地圖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英國特易購集團開發的高檔購物中心。

習以為常的一句解釋是:「老城保護和新城發展之間的矛盾」。

「可這根本就是個偽矛盾、偽命題!」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周學鷹氣憤地說。二零零九年四月,二十九位南京學者發起保護老城南的聯名上書,周學鷹是簽署人之一,同樣簽署的還有梁白泉、蔣讚初、葉兆言、劉緕傑、季士家等老前輩。

這封題為《南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告急》的信函直送國務院,學者們的態度很堅決:二千五百年的老城南京不能只要發展,不顧歷史,不能只要經濟,不要人;更何況,老城南,已經是古代南京最後一條血脈。

這是南京五十平方公里老城中,最後一平方公里保留明清基本格局的歷史文化保護區,至今,也僅剩下南捕廳和中華門門西、門東這三處。

聯名簽署的南京作家薛冰說:「這是『最後的鬥爭』,我們已經退無可退!最後的一平方公里,百分之二的面積,一旦拆掉就徹底沒有了,難道還不能整體保護嗎?南京這座二千五百年的歷史文化名城,歷史在哪裏?文化在哪裏?」

今 年五月,總理溫家寶對南京學者的呼籲信作出批示,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國家文物局奉命對南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情況,以及《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保護條例》的 執行情況進行督查。六月五日,調查組抵達南京,經過三天調查,做出了立即停止南捕廳甘熙故居周邊民居拆遷改造工程的決定。

可是,沒有一個簽名的專家感到樂觀,因為老居民的搬遷沒有停止,四千二百戶人家已經空了二千六百戶,只剩下一千六百戶居民仍然不肯離開。野蠻的強拆事件,更時有發生。

七月十日,老馬親眼看見家住南市樓一號一對僅穿著內衣的母女在清晨六點被幾個彪形大漢從二樓家中抬出,一輛大卡車立即把她們和私人物品拉到了偏遠地區的一所過渡性安置房裏。

老馬和街坊們管這些大漢叫「活鬧鬼」。這半年來,他們已經習慣了「活鬧鬼」的騷擾:「常常是晚上八九點來,一來四五個人,擠在你的小房子裏,一呆就呆到半夜一兩點。逼走你為止。」

還 有更惡劣的,潑糞、拆門、砸東西……家住平章巷七號的劉俊幾次早上醒來,都在自己門口窗下發現三大口袋和水泥混合起來的糞便,臭氣熏天,街坊告訴她,是半 夜有人開車運來。「太沒人性了!我第二天全拖到他們指揮部門口去!」五十六歲的她照顧九十多歲的老母親住在這裏,隔壁兩邊的房子都被強拆了,只剩她們一 家,因為老母親行動不便,無法搬遷,一直堅持著。

評事街一八八號的翟金花也遇上過「活鬧鬼」。四十八歲的她在評事街出生長大,現在和 丈夫兩人在老房子的門廳開了家餃子店,已經運作了八年。他們也是堅持到現在的一千六百戶居民之一。六月六日晚上八點,她和丈夫正在包餃子,見到兩個男人從 泥馬巷走過來,二話不說,矮個的掀餃子,高個的掀碗,兩個桌子全掀翻了。

居民們說,「活鬧鬼」都是政府拆遷辦從社會上招聘來的,他們的工作就是去拆遷戶家「鬧事」,「拆遷辦付出場費的,一次二百元(約合二十九點二美元)」。

翟金花報了案,沒有解決。八月四日,她和兩百多名住戶去區政府上訪,要求解決拆遷補償的問題和禁止強拆,「他們罵得很難聽,罵我們是死貨。人心都是肉長的,怎麼能這樣?」翟金花說說很傷心:「如果能搬我也搬了,可是補償那麼低,我們又都沒有工作,離開這裏怎麼生活?」

南 京市二零零一年開始實行拆遷貨幣補償政策,根據南捕廳居民拿到的《住宅房屋拆遷補償金額評估表》,房地產評估公司給他們的老房補償價格大約是七千二百元\ 平米,而估算的房屋面積不包括院落、迴廊、走道、天井等,一律只算到屋門口,大部分人家一戶只能算二十平米左右的面積。

如此十幾萬的補償款,在南京市區想買房子根本不可能。南捕廳街區屬南京「一類一級地段」,周邊的二手房均價是一萬二千元\平米,新房則要一萬八千到二萬元。而這一塊地上未來將建起的「頂級中式別墅群」,房價賣到四萬元\平米。

這 一切與老居民毫無關係,政府協助他們安排的經濟適用房,在距離市區一小時公交車程以外的遠郊。四十一歲的居民張蘭玲表示這簡直沒法接受:「我和我丈夫都是 打工的,每個月收入扣了養老醫保只剩六百八十九元,我們在玄武區上班,住老屋騎自行車半小時就到了,搬到那麼遠怎麼辦?我們根本沒有錢坐公交車,要早上三 點出門上班嗎?我們的小孩還在這裏上學,他要怎麼辦?」

無論是在本地媒體上,還是在政府組織專家們開的研討會、交流會上,政府都再三強調,老城南改造是一項「民生工程」。

可 是,老馬要告別相處了四十多年的街坊,張蘭玲無法解決交通問題,翟金花夫婦沒有了收入,還有老馬的鄰居,在評事街五十六號獨居的九十七歲婆婆楊玉珍,本來 由鄰居們照顧,想陪她過百歲壽誕的,現在也不可能了。婆婆躺在搖椅上說:「我二十四歲就嫁到這裏了,住了一輩子,現在讓我走,我想想都哭了幾場……」

誰的老城南?

老城南,究竟是誰的老城南?誰有資格評估它的價值?誰有資格決定它該拆還是留下?居民從沒有機會發聲,呼籲保護的專家也被排斥到邊緣,大拆大建的快車幾乎是不受制約地向前衝。

飽 受爭議的南捕廳歷史街區規劃案負責人、東南大學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總規劃師吳明偉承認,政府的城建目標一早就出台了,今年要完成多少億的任務,都是配合目 標進行,「六十年過去了,我們國家對老城的更新改造基本上還沿用一個模式,處理方式很單一,沒有公眾參與,反對的專家也沒有參與到具體過程,政府說了 算」。

吳明偉堅持表示,從建築專業角度,他不認為南捕廳區域的建築物有很大保留價值,因此在初期規劃案中,他劃出的保護建築只有不超過十處,其他將全部清拆。但他也承認:「當然,這一批老房子的處理應該是一個社會認定的結果。如果早實行公眾參與,不會發展到今天的局面。」

吳明偉從零三年開始負責南捕廳街區的規劃,二零零八年,南捕廳四號地塊改造出爐。原本新穎的「鑲牙式改造」(保留有價值的古建築,「拔除」一些沒有價值的建築,用肌理再造的方式編織進一些復修建築)設想卻招來了罵名:

今年五月,國家文物局局長單霽翔到老城南考察,在參觀新建成的熙南里和旁邊已經被拆光的安品街地段後,他表達了強烈的不滿:「這就是你們說的『鑲牙式保護』嗎?牙在哪兒呢?」 道路寬闊、建築光鮮亮麗,再看不到古樸情趣的熙南里,被單霽翔斥為「滿口假牙」!

「滿口假牙」的前車之鑑讓學者們對現正進行的南捕廳一、二、三號地塊改造方案失去了信心。

老城去留誰說了算?

儘管開發商的相關負責人曾對亞洲週刊記者及呼籲保護的專家反覆保證:在共識未達成前,不會強拆一處房屋;計劃會有四十處左右的老建築保留;「街巷肌理」不會有絲毫改變。可是結果又會如何?

強 拆的確在發生;在吳明偉向我們展示的最近更新的規劃方案上,被保留的建築仍然寥寥可數;在並未公開的規劃方案裏,明確寫明所有街巷都將拓寬,最寬的是六點 五米,以保證未來的別墅區可通車,並絕大多數改至瀝青路面。吳明偉解釋這是「根據需求按比例適當拓寬」,可是拓寬的現代道路加上兩邊的別墅和高層建築,原 有的「街巷肌理」又何在?

同濟大學建築學博士、現任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的周學鷹從零一年開始不斷調研南京老城南古建築,他氣憤地說: 「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保護條例》明文規定的,對『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應當整體保護』,更何論第一批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中的歷史街區!對古建 築而言,價值最大的是其整體木構架體系,諸如屋頂的翻建,原先是落地門窗、此後改為增加的圍合牆體等,不會真正降低多少古建築的價值!」

古 建築專家、著名建築大師劉敦楨之子、七十九歲的東南大學建築系資深教授劉緕傑也在呼籲保護老城南的信上簽了名。這份規劃案最令他不滿的,就是調查論證沒有 公開透明,卻在未經成熟討論或聽證的情況下,直接執行了。「調查應該對外發表,或者專家論證,甚至輿論監督。保留也好,拆遷也好,首先要有個依據。根據什 麼,決定它保留?根據什麼,要把它拆掉?這個工作做到什麼程度,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做出決策,都不透明。」

周學鷹早已預料到這種情況, 二零零七年初,南京市政府曾邀請他負責老城南整體規劃調查,但擺在眼前的合同已經寫明:調查成果不得公開發表;調查完成後要根據政府組織的專家委員會意見 和南京規劃局意見修改。「這就成了一個可以被隨意操控的調查規劃。」周學鷹於是拒絕了。這次調查最終由南京大學建築學院趙辰教授和東南大學建築學院潘谷西 教授擔任負責人,後者是前者的岳父。

此後,周學鷹、薛冰等持反對意見的專家,就逐漸被邊緣化。

缺位的居民聲音

曾 寫作《南京城市史》的薛冰則認為,老城南最難得的還不僅在於建築,而是保留了一個古城自然生長的痕跡,和依附於此的老南京人的精神氣質。他介紹,南京老城 南是六朝時形成生活民居區。此後近兩千年,完整未受侵擾。南唐建都,繞開老城跑到北邊;朱元璋建宮殿,完整在城外,沒有進城一寸。一直持續到一九九零年, 老城南幾乎延續了兩千年不受干擾的狀態,「我們可以看到元朝有哪幾個巷子,明朝有哪幾個巷子,到了清朝又是怎麼發展的,開始的皮作坊,怎麼變成皮市街,又 怎麼變成評事街。這是一個老城二千五百年自然生長的痕跡,這個東西一旦被破壞了,你怎麼還能看到這些?就像一棵樹,葉子會掉落,也會重新生長起來。可現在 是把樹砍掉,搞一個假樹、一個盆景放在這裏」。

在南京博物院工作了一輩子的前院長、八十一歲的老專家梁白泉最看重的,是老城南不同於 中國其他古都的獨特之處:「北京四合院是京派官僚的文化代表,上海的石庫門是五口通商的城市中產階級的生活區,南京的城南地區是什麼?這裏是明初朱元璋調 集全國能工巧匠的聚集地,你看那些地名,絨莊街、綾莊巷、踹布坊、評事街(古稱皮市街)、全國最好的手工業技術集中在這裏,是明朝立國的經濟基礎。這是北 方的任何一個古都都沒有的。有什麼理由不做整體保護?」

在老城南的改造規劃裏,這裏的民風民俗隻字不提,居民的聲音更是完全缺席。

家住踹布坊二十號的居民朱信偉承認作為這裏的居民,確實希望改善生活環境:「我祖上從清朝開始就住這裏,我也出生在這裏,雖然是小瓦、破房子,但能遮雨,擋太陽,睡安穩覺。家裏是個四合院,要不是拆遷來了,我們幾戶人家本就打算合資修房子,連協議都簽好了。」

目前正在日本早稻田大學訪問的北京大學政治學博士生姚遠,是土生土長的南京「老城南」人,從二零零二年起,他走街串巷,對老城南做過歷時七年的調查。姚遠指出:「我們要保的不僅是古建築,也包括非物質的民俗民風,更有公民對財產權的信心。」

姚遠指出,如果繼續按現行機制操作,拆除的面積既跟開發商「淨地」利益直接相關,又跟規劃師的專案設計費成正比,那麼,再好的歷史街區都會被「論證」為「沒有保留價值」,隨後就是推倒重建。

二十九位專家呼籲建立歷史街區長期修繕保護的新機制,建議將「推動房屋產權制度改革,明確房屋產權,鼓勵居民按保護規劃實施自我改造更新,成為房屋修繕保護的主體」作為名城整體保護的機制保障。

在網絡上,許多人發起「留住老城南」、「告別老城南」的活動,在西祠論壇上,南京網友每週六出現在南京正在拆遷的老宅前,記錄、拍攝下老宅們死亡前的最後掙扎。

但這些來自民間的聲音,迄今沒有得到市政府的任何回應。

「南京註定是世界上最傷感的城市」,南京地方志辦公室專家楊永泉慨嘆:「南宋金兵燒毀過這城市,太平天國破壞過,一九五五年拆過南京城牆,改革開放又有舊城改造。我記得九四年南京開城運會,內橋到中華門一條路拓寬,路邊的民國建築全毀了。」

今年剛退休的楊永泉傷感地說:「不過,在領導面前是不能說傷感的。毛澤東認為梁思成哭北京城都是政治問題,南京,怎麼會傷感呢?」■

Friday 14 August 2009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浮 胡恩威

監修按語:

胡恩威,霸氣的名字,負氣的樣子,疑似會使橫手搶奪他認為這個社會欠了他的東西。

不過,若非那個「丁丁」(Tintin)髮型,恐怕連「鬍鬚曾」曾俊華都會以為,他頂多只是一個做了二十年副導仍未「升呢」的 TVBuddy。

有 辦你睇,胡恩威這個「動L」髮型,令「身體上不能承受的重」成功轉型為「生活中容易承受的輕」,輕到好鬆,鬆到好似擘大雙眼發夢,眼前的一切,因而浮動, 叫人想起「浮滑」、「浮白」、「浮泛」、「浮躁」、「浮薄」、「浮誇」,以至「浮名」、「浮屠」等一系列「浮」字頭話語,而且彷彿統統都適用於胡恩威。

但我其實不明白胡恩威,正如我其實不明白進念二十面體。

至 於令胡恩威「升呢」成為「文化諸侯」的《東宮西宮》系列,我至今還是覺得不像「進念出品」,而更似「無綫老翻」,堪稱「舞台版歡樂今宵」,分別是《歡樂今 宵》笑到最後事必要唱「歡樂今宵再會,各位觀眾晚安」,而《東宮西宮》開到荼蘼則恐怕要講「誰分蒼涼蔭權後,萬千哀樂集今朝」。

訪問中,恩威並施的恩威大師態度反覆地反覆強調「要入去政府才可以改變政府」,又說不知道「文化諸侯」可作何解,卻轉個頭就說「香港出現了諸侯化現象」,令負責、問責兼盡責的記者浮想聯翩,到頭來卻又發現被人帶去遊了一輪花園。

這 樣說吧,恩威大師無論是修正成果抑或是暴得大名,過去五、六年,其備受鬍鬚曾推崇的舞台作品,卻其實是以生命中不能承受的浮,描繪出一幅又一幅「秋氣不驚 堂內燕,夕陽還戀身旁鴉」的特區潑墨畫。而始作俑者,卻竟然可以真人表演「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令人嘖嘖稱奇,不知從何說恭喜。

他的真話有點假

胡恩威胖墩墩,圓臉掛着的又是一副棕色膠框圓眼鏡,視線從凝望他的四眼二十度仰望,可見其額頭上的留海正反地心吸力向上彈起,活脫脫像個圓圓卡通人物,不見稜角。

他的招牌小動作,是每隔數分鐘用手將頭髮向後撥,但他的煩惱絲「動L」力強,望着那如火箭般的髮型,腦海會泛起中學時國文課必修的岳飛《滿江紅》─「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胡 恩威談吐間的確充斥怒氣,與他圓圓的外表並不相襯。他一開口便如維園阿伯,嘴巴停不了,尤其駡起政府來即像機關槍連環掃射,聽者卻要很有耐性才捉得住他的 說話重心,有如在圓圈中不斷打轉,贏得暈眩。偏偏近年找他的記者不厭其煩有增無減,願聞其詳只因胡恩威是目前政圈中當紅的文化界代表人物。

胡 恩威是劇團進念二十面體的行政總監、文化評論員,○三年沙士後製作的舞台劇《東宮西宮》平地一聲雷,他的公職銜頭數目從此不斷增加─特首委任的經濟機遇委 員會成員、兆基創意書院校董會成員、○六年西九諮詢委員會成員、公共廣播服務檢討委員會委員,等等。他,因而成為傳媒寵兒。

記者每次致電胡 恩威,期望他將政府閂埋門討論的一五一十大爆特爆,但每次都失望,不論記者問的是什麼,結局多數變成電話裏的胡恩威唱獨腳戲咆哮:「這個政府不負責任」、 「這個政府得個講字」、「這個政府淨係識炒樓」,看似埋身肉搏字字衝着政府,但連珠炮發完畢收線始醒覺:聲,胡恩威好大;但料,胡恩威卻似爆非爆。拿着話 筒回想他的一字一語,更覺頭暈眼花,唔知真假。

胡恩威像隻靭力十足的多嘴了哥,吱吱喳喳嘰嘰呱呱,話語中滲着真亦假時假亦真的玄機。這或者能夠解釋,為什麼胡恩威時刻對着鏡頭大駡政府,卻依然多次獲政府委以重任。

輿論稱他作「憤怒中男」、「口水佬」、「怒吼政府最佳 soundbite」。但文化界近年,卻給他起了個令人深思的綽號─文化諸侯。

「文化諸侯?我唔知點解。」胡恩威說。

Really?講笑定講真?

諸侯界中我最細

說文化諸侯前,先溫習中史。

話說秦朝以前,天子將土地分封予諸侯換取降服,為封建制度之特色。封建,就是向諸侯「封土建國」,歷史著名的「烽火戲諸侯」、「挾天子以令諸侯」是中學生歷史課必修章節。當今中國人想起諸侯封建,也自然聯想到落後、愚昧、保守、專制。

文化評論家陳雲○七年撰文批評,加入西九管理局的文化人是「文化諸侯」。陳雲寫道:「西九管理局,掌權的將是大商家,用的是公帑,唱戲的是幾個文化諸侯。以前的『官督商辦』,變了今日的『商督官辦』。地產諸侯分得豪宅地,文化諸侯分得場館地。」

胡恩威接受訪問時,被問到有人暗喻他這個西九諮詢委員是「文化諸侯」,他即時反應是:「我唔知文化諸侯點解」,或者因為他在英國唸高中,沒讀過中史吧。

記者翻查網上資料,發現四個月前,胡恩威到樹仁大學出席學生分享會,同樣被學生問他對「文化諸侯」的意見。根據樹仁學生在網上記載,胡恩威當時反駁指:

「陳雲的做法『好像八卦雜誌起題』,帶封建思想,陳雲不認識本地文化體制。『六四』式的黑白分界已經過時,現在不應單在政治層面評論事情,亦不應將某人定性為好人或壞人。」

然 後胡恩威又發放維園阿伯能量,將矛頭對準政府大發牢騷,樹仁學生續記載:「胡恩威批評,政府安排不懂文化藝術的公務員籌備西九工作,做法不恰當,並舉出法 國的例子,指當地管理文化產業的公務員都必須具有文化根底,批評香港公務員的學識『不專、不精、不通、不廣』,最終造成社會矛盾、對立與衝突。」

兩星期前,記者訪問胡恩威,他對「文化諸侯」一詞的演繹先是「唔知點解」,說着說着卻分析:「香港出現諸侯化現象,大學校長、醫療、地產、行政會議成員委任,都是諸侯政治。」

「咁點解醫生可以攞政府錢,藝術家就唔可以?反正香港滿街都是大學校長諸侯、醫生諸侯、地產諸侯、政客諸侯。」在胡恩威眼中,文化諸侯,只是香港諸侯政治生態的一部分。

「我不介意別人說什麼文化諸侯,就算真的有文化諸侯,他們在諸侯榜中,都是排行最小的。」一切,似乎都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出了問題:「政府的分封方法,真不公平,顧大唔顧細。」

外界質疑他的委任背後存有政治交易,他以「文化界民建聯」角色替政府護航,從而令進念獲取更多撥款,就如諸侯獲得天子分封土地。翻查進念過去三年的撥款數字,○九/一○年達一千○四十五萬元,較○七/○八年的四百八十四萬元多出一倍,兩年間獲撥款的增幅,是十大藝團之首。

胡恩威聽罷政治交易的指控,反問:「有證據麼?」更嚴肅地聲明:「我唔覺得做公職,會令我搞藝術方便咗。」

說 着說着,胡恩威又來了,再將記者質疑他的矛頭指向政府:「在文化界,香港管弦樂團每年獲撥款六千萬,我的進念二十面體只有一千萬,好多團體甚至不獲撥款, 公平嗎?」他批評,部分藝術團體的高層待遇沒有對外公開,引來管治透明度的質疑;而他這個進念行政總監,月薪就從來透明。咁即係人工幾多?「五位數字 囉!」

胡恩威四十一歲、八八年在港大修讀建築時,加入「文化宗師」榮念曾創辦的進念二十面體,由洗廁所、製道具、拿導演筒一腳踢包辦,但進念當時被外界視為冷門藝團,劇作十之八九都是看不明摸不清。進念成立之初,獲政府撥款的金額是零,直至《東宮西宮》的出現,它才飛上枝頭。

胡恩威是變出《東宮西宮》的魔術師,而《東宮西宮》為胡恩威帶來的不單是錢,還賺來下亞厘畢道飄來的一撇鬍鬚,它的名字叫曾俊華。

我這種文化人其實不多

《東宮西宮》令進念出頭,都因為○三年時勢造英雄。

沙士後的香港政壇波譎雲詭,胡恩威腦海「叮」一聲想起二千年初大熱的美國連續劇 The West Wing(白宮群英),白宮西翼又令他憶起陳方安生在任政務司司長時,乃於政府總部西翼坐陣,而董建華則在東翼。胡恩威於是由華盛頓白宮想到下亞厘畢道的東宮西宮。

胡 恩威和林奕華於是聯手炮製港版《白宮群英》,將政府總部政治舞台的黑白起伏搬到藝術舞台,由九龍皇帝曾灶財說到問責制、開咪封咪、母語教學,結果《東宮西 宮》○三年沙士後連爆七十四場。下月公映的第八輯《西九龍珠》矛頭直指西九,批判炒樓經濟縱容香港的商場消費文化,淹沒綠色生活空間。

《東 宮西宮》台上的射燈,照亮了「Miss 嘟」,亮得她去年高票當選,現為尊貴的立法會議員陳淑莊。另一盞大燈的光線,穿透紅幕直照後台手執導演筒的胡恩威。耀目四射,都因為台下觀眾席,有個留鬍 鬚的高大身影,舉起姆指大讚《東宮西宮》「把沉悶的課題變成有趣的笑話」。那個鬍鬚佬,自然是○三年時任工商及科技局長的曾俊華。

因着鬍鬚曾的讚賞,《東宮西宮》被坊間喻為「香港史上首齣成功政治喜劇」,曾、胡自此結緣,胡恩威此後在文化圈彈起,飛身躍至政圈,也就是《東宮西宮》的現實舞台。

都說胡恩威獲委任多個公職,純因鬍鬚曾大力推薦。向胡恩威求證,他卻刻意劃清界線:「我哋唔係好熟。」點識?「他來看《東宮西宮》便識了。」擔任公職都因為鬍鬚曾?「我唔知點解政府委任我,好像我一樣熟悉政策、敢作批判的文化人,其實不是很多。」

「我寫得出《東宮西宮》的劇本,因為我對政策有深刻理解。」胡恩威說,早在十多年前便刨熟政策,曾經參選市政局,結果輸給周潔冰。十年後,市政局銷聲匿跡,周潔冰仍是東區區議員,胡恩威卻已摸清出入下亞厘畢道東宮西宮之路。

真真假假的對白,在胡恩威執導的舞台上交織糾纏。政治權力,難道是文化搖籃背後的終極目標?

我不入地獄,誰入?

搞 藝術的人都愛別樹一幟、批判主流,胡恩威也不例外。他讀建築,卻不當建築師,因為不滿地產商主導全港經濟。九十年代他與梁文道、李歐梵等人一同辦牛棚書 院,為香港開拓一片文化新天。他寫下大堆評論文章,由公務員、政黨、傳媒、商界什麼主流現象也批判一番,放下別人看來高高在上的藝術家身段。

打口水文字戰的同時,政治上,胡恩威原來相信:「我要改變建制,就要加入建制。」他這樣解釋當日打鑼打鼓參選市政局的原因。以後還參選麼?「我年紀大了,想做的事還有很多。」

他 經常公開批評政府,是「反建制」吧?胡恩威卻又意外地答得小心:「我不是反建制,我只覺得,現在的建制不是在做建制的事。」什麼是「建制的事」?他又來連 環炮發,由政府的諮詢制度變相推卸責任,到公立圖書館的藏書沒有深度、教育制度朝令夕改以至膠袋稅、堆填區廢物處理,統統都有問題。說完一輪,他的結語 是:「要入去政府,才可以改變政府。」

另一個意外,是經常噴口水的胡恩威並不認為自己是激進派。他相信,建制不能靠革命式、瞓街式的推翻, 「要了解建制運作,理性討論,才可以改變。」最吊詭的,都是那句──他不斷駡政府、卻又不斷獲政府委任,「我都唔知點解,你問政府啦!」也許,他真的懂得 「小罵大幫忙」的箇中三昧。

政治,從來都是捉不透如幻影般的權力博奕,如太極拳之陰陽混雜,虛實難分。出身舞台的胡恩威,甘心跌入政治漩渦,當然明白,下亞厘畢道的官僚政治,是《東宮西宮》以外另一個不折不扣的夢幻大舞台。

圓圓的胡恩威,愈看,愈令人暈眩。

我愈暈他愈精神

寫過不少人物故事,寫胡恩威,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難度系數達九點九分分。

難,在於每問胡恩威一個問題,他通常不會直接給你一個 yes or no 的答案,而是說呀說,說着說着說到大西洋,結果通常是:「這個政府你話幾唔掂!」重點是什麼?說不出。

做完訪問,記者頭頂滿佈星星月亮太陽,好暈。難得胡恩威,愈說愈精神,不愧是好 talk 得的文化政治人。

採訪:盧曼思、陳慧玲 撰文:盧曼思 攝影: 黃俊耀 版面設定: 賴永源 監修:袁耀清

Wednesday 12 August 2009

藉西九建可持續發展藝境 鄭新文

2009年8月12日

康 樂文化署2004年曾委約研究機構進行「觀眾調查」,範圍相當廣,一方面研究現有觀眾的背景,另一方面也研究「非觀眾」的態度。但是根據在網上發布的研究 報告,顧問公司並沒有指出觀眾每年平均參與藝術活動的平均次數(frequency),因此無法估算觀眾市場的實際大小(究竟有多少市民參與康文署的節 目),沒有對新觀眾(第一次參與)作出分析,也沒有比較相對於2001年(前一次調查)觀眾的數量和參與度是否有所增加。這些資料對檢討、制定市場行銷策 略都非常關鍵,可以作為觀眾擴展的指標。筆者不排除在網上公布的版本可能只是節錄,但因為康文署是香港最大的藝術活動主辦機構,有關它的觀眾資料對整個業 界都具有參考作用。

缺大型藝術消費研究

事 實上,香港一直缺乏大型和定期進行的有關市民文化藝術消費、參與和態度的研究,90年代的人口普查有針對市民出席藝術活動的問題(當時6%市民說過去一年 曾參加最少一個文化藝術活動),1992年政府也委約過一個市民對藝術態度的研究。此後類似的調研都比較小型。要在短時期內盡快擴展香港的藝術觀眾,全港 性的觀眾(和潛在觀眾)的調查是當務之急。

現時政府民間都比較關心香港文化藝術的軟體發展,是因為我們即將有西九龍文化區。但西九只是一個 建築群和文化場地,不是我們文化發展的遠景,我們發展西九龍究竟對香港有什麼意義?是因為西九龍的發展如政府指出有助我們成為國際文化中心?還是因為西九 作為一個文化創意產業的活動有助香港的經濟發展(相信立法會在決定給西九管理局撥款的時候有考慮這一點)?

未來擔任什麼角色需思索

唐 英年司長提出,西九要「有雄心、有能力成為世界各地文化藝術交流的平台,要成為充滿活力、創意的珠三角都會圈重要的軟實力」,究竟需要具備什麼條件才能成 為國際文化中心? 是美輪美奐的場地設施,還是演出、展覽的內容?未來在這些場地演出的節目與鄰近大都市有何不同?為何鄰近地區的市民願意來香港出席文化藝術活動?香港本土 的藝術活動有獨特的文化特色嗎?還是在香港能接觸到來自周邊地區和全世界,最有前瞻性、最有商業市場的製作?對這些製作和國際頂尖的藝術家來說,香港的吸 引力又是什麼?是龐大的市場和高消費力的觀眾、高質素的觀眾、藝術表達自由、知識產權保護,規範的管理制度、媒體的支援報道、業界精英和投資者的關注?

香 港藝術發展的定位一定要考慮與內地的關係。10年前內地與西方藝術交流仍不頻密的時候,我們確實可以作為窗户和仲介人。現代舞方面曹誠淵因為個人視野和多 年努力而影響着整個中國現代舞的發展,近年香港個別製作人、創作人也開始成功在內地建立市場,還有少數幾位藝術行政人員參與內地與國際的藝術交流工作(例 如上海的「藝穗雙周」),但整體來說,香港與內地藝術上的互動還是比較少(意識形態差異當然是原因之一)。

今天不少有規模的西方藝術機構都 嘗試在內地建立市場或尋找合作夥伴,百老匯頂尖的製作公司和劇院已經與內地的一些機構建立夥伴關係。隨着內地越來越多的演出場地建立「聯盟」,政府大力支 持場地「院線化」的發展,相信國際知名藝團的亞洲巡迴演出計畫將會越來越多受到內地「場地院線」的影響。同時,內地演出機構也在努力建立國際巡迴的管道和 網路,個別成功的經紀公司已經能成功的「外銷」中國的藝術活動而獲利,雖然比起「輸入」的差距還是很大。香港現時在內地與國際的藝術交流上並沒有擔任明顯 的角色,將來能擔任什麼角色實在需要我們思索。

須盡快優化資助藝團制度

香 港作為一個「國際文化中心」將會面對不少挑戰。新加波政府自從1999年發表「文藝復興城市報告」後,大力支持藝術活動和創意產業的發展,其藝術活動無論 從質到量近年都有很大的提升,特別是它們的「國際行銷」做得特別好,例如八月份新加波華樂團應邀在愛丁堡藝術節演出。台灣政府也宣布了要大幅提升對藝術和 創意產業的支持。其實個別台灣藝術家(如賴星川等)已經在內地成功開發市場,台灣部分成功的藝術教育系統(如朱宗慶打擊樂系統)也已經登陸內地。

指 出以上的挑戰並不是悲觀,但香港的藝術發展必須有清晰的戰略定位。我們首先要瞭解自身的處境和國際形勢,才能制定實事求事的目標、策略和行動計畫。個人認 為香港還有一些獨有的優勢:藝術表達自由、知識產權保護、規範的管理(雖然這方面的差距越來越少)和教育制度、市民開放的觀念態度等。雖然我們在香港往往 忽略了這些條件,因此也沒有發揮這些優勢。

2007年,政府重整一直備受批評的主要藝術團體資助制度,成立「表演藝術撥款委員會」,專責資 助原接受藝術發展局「三年資助」的六個主要藝術團體和公司化後的三個旗艦藝團,為他們提供同一個平台爭取公帑資助。民政事務局其後很快招標邀請顧問公司為 未來的資助制度制定一套評估機制。兩年下來,據瞭解這個顧問項目還沒有開展。

在康文署以外,香港九大主要藝術團體是香港演藝發展的主要「軟 體」,他們的營運模式和成績對香港藝術的生態環境有很大的影響,最近香港藝術發展局的一份調研報告指出這些藝團的觀眾在過去八年有很大的增長。故此制定一 套客觀、公平、具前瞻視野的評估機制對主要藝術團體未來發展非常重要。其實自從1998年香港藝術發展局實行的「三年資助」已經提供了「可進可出」機制。

近 期看見一些立法會議員就主要藝術團體的資助、運營提出一些意見,使筆者更深切體會在所有先進國家藝術資助所奉行的「一臂之遙」(arms-length principle)原則的重要性。香港自從1982年成立「演藝發展局」,即按照此原則的精神,由仲介機構而非立法會決定對藝術機構和藝術家的撥款,以 免藝術家的工作受到政治的干預。希望我們的議員尊重「一臂之遙」的原則,也尊重「表演藝術撥款委員會」的專業性。

改變市民對藝術的觀念

筆 者認為一直限制香港藝術發展的不是資源,而是市民對藝術的觀念。我們的社會普遍認為藝術是小眾的玩意,作為消閒活動,大部分市民認為太嚴肅難懂了;作為文 化的薰陶,又覺得沒有時間和沒有需要。但不少家長理解並且認同藝術的教育功能(培養創意、合群、專注力、追求完美),所以願意付出可觀經費讓孩子上各式各 樣的課外的藝術課(鋼琴、舞蹈、繪畫、合唱等),他們認為鋼琴舞蹈等最低限度是一種技能學習,可以作為孩子未來「後備」的謀生工具。雖然他們一般不會鼓勵 子女從事藝術行業,因為藝術家另類、不能致富,沒有社會地位,也不受尊重。所以藝術教育課程一旦與學校、公開考試發生衝突,就馬上放棄藝術教育。藝術教育 的課程大多只是「技巧的訓練」,沒有欣賞、審美、創作的成分, 也不會關心參與的兒童是否「快樂」。

市民的藝術觀念解釋了為什麼我們有非常 多琴童(鋼琴學生),但很少古典音樂愛好者,更少古典音樂從業者,這解釋了我們的藝術教育與藝術演出/活動的分割性,它們服務不同的市場。既然藝術與生活 關係不大,對經濟也沒有什麼影響,那自然媒體、企業、政府官員、議員等不會關心,藝術被「邊緣化」。

要藝術在香港可持續發展,要提升香港的 藝術軟體,很關鍵的一點是需要逐漸改變香港市民對藝術的觀念。市民要理解藝術對香港的意義、價值:文化產業能幫助香港經濟發展?藝術薰陶能提高我們的個人 競爭力?藝術參與令我們的生活更美好?藝術活動能令我們更國際化?當香港市民逐漸認同藝術的價值的時候,相信他們對藝術工作者會更為尊重,參與藝術的意願 也會更高,那藝術市場便會大大擴展。

要改變市民的觀念是非常困難的,但是西九的建設也給我們提供了最好的機會。在西九建設硬體、提升軟體的 同時,政府應該聯合西九發展局,多方面提升社會人士(包括國際社會)對藝術活動和藝術教育的關注、參與。一方面舉辦令全球藝術愛好者矚目的大型藝術活動, 一方面推出讓香港市民廣泛參與的社區藝術和藝術教育活動,同時組織持續的宣傳公關活動嘗試改變市民對藝術的觀念,例如在電子媒體播出政府新聞處统籌的公益 宣傳短片。在西九建設的時候推出這些措施, 能夠獲得最大的效益。

從北京和上海先後籌辦奧運會和世博會的經驗,我們可以看到他們不單是辦一個成功的、舉世矚目的活動,更重要是利用這個活動改造整個城市的建設。希望西九龍帶給香港社會不單是世界一流的文化藝術場地,更為香港帶來一個可持續發展的藝術環境。

探索香港文化藝術軟體不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