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29 November 2009

劉健威 文化盲

最陳腔濫調的廢話是什麼?就是說:「香港是文化沙漠」,有人甚至說,香港有的是「沙漠文化」。

這都是沒文化、不懂文化的人說的話。就是因為這類「文盲」太多,人云亦云的人也不少,所以,香港就給人說成是「文化沙漠」。

香港是個商業社會,賺錢至上是主流價值;但這並不等於沒人在從事文化建設。說香港沒有文化,對一代又一代從事文化工作的人很不公平,等於一舉抹殺了他們畢生的努力。

文 化有不同的內涵和層次,從什麼角度說香港沒有文化呢?即使就通俗文化而言,香港電影從上世紀二十年代就開始發展了,八十多年的質和量,有哪個中國城市能相 比?好幾個導演都晉身荷里活了,誰說香港電影不行?流行歌曲,在內地開放初期影響至大,至今二十多年,香港的流行歌星仍在內地佔着偶像地位。飲食亦如是, 港式粵菜,仍主導着內地高級飲食潮流,港式粵菜館便有數萬間之多,質和量都驚人。就高層次一點的文化—以學術來說,戰前香港固然有賴際熙、簡又文、鄧爾雅 等學者存在,戰後,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錢穆等南來,在這裏完成了最重要的著作,又在教學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當今中國學術界的「通儒」首推饒宗頤, 他一生亦以香港為家。說香港是「文化沙漠」,不是對他的文化積累和貢獻一無所見嗎?抗戰前後,就有張愛玲、許地山、戴望舒、葉靈鳳等「南來作家」在香港活 動。五十年代,香港的現代文學起步,又出現了舒巷城、葉維廉、馬朗、劉以鬯等作家群。至於繪畫,中國第一個到外國學藝術的李鐵夫晚年長居香港;高氏兄弟去 世後,嶺南畫派基本上是在香港延續下來……例證多不勝舉。

說香港沒文化,是此人根本不知文化為何物,俗佬一個耳。

Saturday 28 November 2009

激活中環系列之一 中環街市之一樑一柱

五億!為了粉飾這個冷冰冰的爛鞋盒?!

當然,如果連機會成本一起算,中環街市地皮的賣地收入,大得即使將高鐵伸延過海,也綽綽有餘。這個爛得發霉的禽畜停屍間,得要政府放棄過百億,再花四至六個月諮詢、捱社會人士的窮追猛打去「保育」。政府開始「呻笨」吧!

中 環街市因「包浩斯」(Bauhaus)之名得以存留,這種建築風格是實用主義(Functionalism)的象徵符號。包浩斯建築不美,但實用,設計精 細沒贅肉,中環街市亦不例外。七十年來她一直走「實力派」路線,美貌於她如浮雲。市建局扭盡六壬去美化這個醜婦,但同時卻將中環街市於當下的「不實用 性」(或曰「阻住地球轉」的特點)凸顯(且看市建局的中環街市的活化構想圖,將中環街市改頭換面,就知道舊有的裝修如何不合時宜)。如果中環街市有靈魂的 話,這一刻她一定無地自容。

美其名說「活化」,其實是「活生生地撚化」了中環街市:中環街市的缺點被無限「彰顯」,優點被泯滅殆盡……日落黃昏,斜陽餘暉打落在暗黃的瓷磚外牆,我望着中環街市,心裏翻騰着一條問題:「你有什麼值得保育?」


中環街市得以存活下來,自有她的價值。

香 港建築師學會於2005年做了一個有關中環街市的歷史和建築研究,在建築的範疇上,得出以下兩點結論:「除了即將拆卸的灣仔街市外,中環街市是香港僅存的 上世紀三十年代、以包浩斯為主流建築風格時期的當代建築;她是在香港的街市大樓可以找到、現代化運動所崇尚的「形式源於功能」的絕佳例證。」報告隻字不提 她的外觀,換言之,繞着租庇利街、德輔道中、域多利皇后街和皇后大道中走一趟,昂首欣賞中環街市的外殼,這個動作是沒有意義的。

中環街市的大門自2002年底開始,就被牢牢鎖上,只剩下頂層連接半山扶手電梯的「中區購物廊」的十多間店舖繼續默默營業。據商戶所言,「中區購物廊」自從1997年以後,亦不接受新商戶搬入。中環街市是一個等待安樂死的老人。

既然「摸門釘」,我只好往附近走走。附近最大的街市,就是嘉咸街和結志街的露天市集。這個兩個地方,除了吸引住在中半山的居民「幫襯」,亦有不少遊客藉此體現香港地道生活。

見證肉類批發行業的盛衰

早 於1842年,中環街市現址附近已出現市集,當時人稱「廣州市場」,1850年改名為中環街市。街市先後於1858年、1895年和1938年重建,今日 我們所見的中環街市,就是在1938年重建、1939年落成,並沿用至今的。這個地段,自香港開埠以來就是本地糧食日用品的集散地。七十年來的歷史與人文 故事,是中環街市彌足珍貴的地方。

在結志街的豬肉檔文記成,三代在中環街市擺檔超過六十年,至2002年底中環街市關閉才搬來結志街。少東 阿文說:「中環街市全盛時期,肉檔有百多間,但到我們搬走時只剩下二十多間,我算是見證了這個行業的衰落。以前中環街市不是做零售的,主要是做批發生意。 中環街市以前叫中央街市,就是這個原因,你看近德輔道中的門口還有『中央街市』的痕迹。」

日治時期,中環街市曾被改名為「中央街市」,至 1993年才改回「中環街市」的名字。填海前,德輔道中是海邊大馬路,恒生總行的現址以前是消防局;從前貨物都是直接從船上卸下,運進街市內。當時還未有 批發市場,「中央街市」便成為港九食店、小販取貨的地方,「中央」之名,因而得來。

內裏乾坤顯心思

1967 年,當時港督戴麟趾爵士在到訪中環街市時宣布,中環街市是全東南亞最大的肉類市場。香港中文大學建築系副教授胡佩玲亦相信,中環街市在某段時間內曾是亞洲 最大規模的街市,亦是香港第一個現代化的街市,首次有規劃地安排不同的商戶於不同的樓層營商,甚具歷史意義。有趣的是,這個有規劃地分配商戶的做法一直沿 用至中環街市「生命」的末期。阮氏洋服十五年前搬進中環街市頂層(今「中區購物廊」),是少數現在仍然營業的中環街市舊商戶。店主阮先生說,當時申請舖位 須經嚴格面試和財務審核,並甄選過商戶的性質類別才接納其申請。今天大型購物商場貨物琳瑯滿目卻分布得井然有序,其實中環街市七十年前就已經如斯運作了。

中 大建築學系副教授胡佩玲和顧大慶一直研究現代建築特點,他們都認為,中環街市最有特色的不是外殼,而是裏面的陳設裝修。顧大慶直言,如果政府決定棄裏保 外,掏空中環街市,倒不如整座拆掉。因為,只有裏面的裝修陳設才能反映中環街市的歷史故事,例如中環街市的規模和井然有序就可以在貨架的排列上清楚反映。 值得一提的是,街市裏的貨架是用混凝土造的,在設計街市時建築師已經安排好不同的商戶到不同的樓層去,售賣不同貨物的攤檔有不同設計的貨架和設施,顯示出 設計者縝密的心思。

最好和最壞的保育

胡佩玲指,當她看到中環街市的保育構思圖,實在嚇了一跳。中環街市的中庭設計以至牆和窗的排列,是為了天然通風。但就構思圖所示,設計者一下子為中庭加了蓋,並打算為整座建築物安裝空調。其實在保育的同時,我們也得考慮可持續發展,大可利用這些歷史遺留下來的智慧。

顧大慶說,要做保育,首先態度要正確,如果能深入認識歷史,就會發現更多的室內擺設其實是很有意思的。「最好的保育,是修建完之後好像仍是舊時的一樣,現在政府希望改到面目全非,煥然一新,這是最差的做法。」

民 間有不少組織都關心中環街市的發展,中西區關注組是其中之一。其成員羅雅寧說:「一樑一柱也不可輕言拆掉,因為他們都能講述中環街市的歷史故事。保留這些 樑柱將令保育更有意思。另外亦值得保留一部分菜檔肉檔,那些混凝土貨架也可用來擺賣書籍;而為這個地方加添一些地道、平民化的設施就最適合不過,例如大排 檔之類的食肆,它和街市本身的氣氛也是蠻配合的。」

香港大學建築學系助理教授李浩然是古物古蹟辦事處的諮詢委員會成員,他將保育建築物所考 慮到的價值分為「傳統價值」(Traditional Values),如建築價值、美學價值、歷史價值等,以及「當代價值」(Contemporary Values),如身份認同價值、精神價值等。傳統的保育思維只涉及「傳統價值」的考慮。但2008年古物古蹟辦事處的評分標準,首次加入「社會價值和大 眾利益」這個考慮因素,是一項進步。保留一樑一柱,正是中環街市保育計劃的「當代價值」考慮。

走到附近嘉咸街的市集,再看看斜坡下的繁華街 道,就會明白中環街市一樑一柱的可貴之處。可貴的不是那些物料,而是它們在這個時空以這個方式排列出來,而人們在同一時空產生不同的反應。它們象徵着一種 生活形態。我們要保留的,就是這種生活形態。歲月催人,我們把最貼近生活形態的貨架、樓梯保留下來,才可「睹物思人」。

現在中環街市由市區重建局接手,並委任香港大學建築學系教授龍炳頤負責諮詢社區。預計未來四至六個月會進行建築物的結構勘察。唯一的祝願,是在考慮平衡經濟效益與社區利益時,「當代價值」可在當中佔有一個重要的分量。

文 李志榮

benlei.cw@hkej.com

Tuesday 3 November 2009

馬傑偉﹕周秀娜對文化研究的提問

(明報)2009年10月19日 星期一 05:10

【明報專訊】周秀娜與李小良對話,引來流行周刊與報章圍攻,大罵周秀娜無腦,極盡尖酸刻薄之能事;傳媒中人對從事文化研究的李小良亦不客氣。有線電視 製作半小時節目,批評李小良中英夾雜、語意不詳、淺入深出。評論筆伐者眾。張堅庭 以「大小不良」為題,把李小良與甘乃威相提並論。林奕華的文章最鋒利,直刺要害,文題〈問周秀娜,不如問自己〉,指追問周小姐「快不快樂」,倒不如追問買寫真及攬枕的消費者甚至是李小良本人「快不快樂」,這才是周秀娜現象的核心所在。

口靚模對碰學者,引起如此巨大的迴響實屬罕見。其中不單有香港媒體對性感情色的迷戀,以及港人長年對少女展現性感的百般禁忌,更暴露了近年流行於學 術界的文化研究的種種異狀。有關媒體與情色,評論甚多,不贅。近年文化研究已普及於社會運動及文化評論,亦常見於思潮版的文章。今次事件把這門熱門學問推 出台前,並以「廢噏」的形象現身,令人頗為錯愕。事件一方面加深了傳統學科對文化研究的輕視,另一方面亦加深了學界與媒體的隔閡與偏見。部分公眾人士再一 次「證明」學者言談深奧。而諷刺的是,文化研究其中一個重點,是要介入流行文化與普羅市民的生活。如今介入不成,反被疏遠,是否有點黑色幽默?李小良本意 要抗衡精英階層對口靚模的歧視,卻變成是口靚模再一次被流行媒體踩成胸無半點墨的尤物。學術高調,現實難纏,雙方的橋樑破裂了。借用李語,文化研究的學者 與粉絲,「有冇欲望同衝動梳理一下複雜嘅自己」?

文化研究貢獻:打破文化高低

先申報利益。我與李小良不算深交,但是有講有笑的朋友,而我亦曾經有幾年熱中於文化研究。所以下文是自我反省多於對事件的批評。必先肯定,文化研究 其中一個貢獻,正是打破文化高低之分,把流行、通俗、市井生活引入大學作嚴肅分析。文化研究自80年代由英美傳入香港,在90年代為人熟識,影響不少人文 及社會學科,並於嶺南大學 成 為專門學系。文化研究學者大多有一傾向,就是不理會文化等級,凡是人心嚮往而有社會效應的,均可引入學術殿堂。科大對談之前,有批評指口靚模通俗,不應入 侵大學。當然李小良與同仁不會苟同。口靚模現象,不單涉及情色、女體、禁忌、壓抑、成長、性感消費,甚至是新一代的價值與機遇。口靚模這個標籤可能曇花一 現,但上述的引伸問題卻是時代問題。所以口靚模研究與《紅樓夢》之類的文學研究,同樣有深厚的學術價值。

意願雖好 加深雅俗鴻溝

我相信李小良的良好意願是要打破雅俗屏障,但可惜客觀效果是加深了雅俗的虛偽鴻溝。我從有線電視的報道,知道周秀娜為尊重教授與大學生,選了得體的 衣飾,預先讀了些辯論口才的工具書。外人看來這可能是「臨急抱錯佛」,但從有線的訪問可見,周秀娜心目中,走入大學是高攀。她是認真面對。最後不知如何回 答教授的問題,竟說了一句「後悔不好好讀書」,再一次肯定「唯有讀書高」的民間信念。但不要忘記,她成功出位,正正不是靠學歷打出名堂。看見她屈從於大學 這個高級牌匾,然後傳媒踩之而後快,從這個角度去理解周秀娜那一句「好深啊」,我覺得她是學術語言的受害者。李小良一番善意,只是無心之失。他的用語,如 「moments」、「愉悅」等,就算問一個大學三年級的高材生,她也可能「O晒嘴」。而正因為文化研究那一套術語,加於口靚模身上,語言不單沒有透視現 象的能力,「救佢反而害佢」,讓李小良做一個高深的學者,周秀娜做一個無腦無學歷的口靚妹,然後被周刊借題發揮,強化學術與民間的雅俗界線。

李小良所套用的術語,例如evasive pleasure、主體自覺、emotional moments、奇觀社會等等,文化研究學者大都熟識。不怕對同仁坦白,我是愈來愈懷疑文化研究的複雜術語。起初我還是前一句「快感」,後一句「欲望」 的,用得起勁,自覺愉悅。但這多年來我是虛心自問,這些說法,是否實有所指?是否比通俗語言更有效?個人覺得,自己那套文化研究,有時真係「淺入深出」。 所謂intensively emotional moments,所謂pleasure,在這種與口靚模對話溝通的情景,意之所指,似乎就是「好爆」、「好型」、「好High」,「覺得自己幾OK」、 「自信返晒嚟」;這些不也是周秀娜同代人的顯淺說法嗎!

在學術會議,大家分享抽象的共同語言而作理論推敲,那是自然又有必要的學術對話。但我發現自己跳進術語的世界中,自以為是介入日常生活,卻是迷失與 迷信,更覺遠離生活。人文學術只要能透視文化,術語艱深又何妨。但今次科大對談的用語,其實並不高深,只是錯用。被訪者在不知情下,被慣常不用的「古怪」 言詞詰問,「被考起」實屬必然。這是溝通、傳意、訪談的失誤。再進一步,「愉悅」是否實有指,而非文字遊戲,那就要看文化研究者重視人生世相,還是在學術 迷宮自娛。

這裏可補充一則文化研究的真實笑話。90年代中期,物理學教授Sokal,投稿著名的文化研究學刊《Social Text》,發表了一篇「廢噏」論文,說什麼「概念革命,已深化了一個未來的後現代和解放科學的涵意……」總之把最流行的學術潮語「抄埋一碟」,而惡搞論 文竟被刊登。他又在另一本期刊《Lingua Franca》自我踢爆,寫了一篇〈A Physicist Experiments with Cultural Studies〉,旨在說明文化研究一見學術潮語就興奮莫名,不理是否呼應現實,就視之為學術珍品。這個「文化研究實驗」,震撼美國 學術界,史稱「索卡惡作劇」(Sokal's Hoax)。文化研究被整蠱,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索卡有心玩口野,避無可避。文化研究不少精闢概念,能讓人超越常識,揭開現象背後的關係,不應被索卡一筆勾銷。

但按照我只有三數年與文化研究的「戀情」,也感受到文化研究對於「淺入深出」的術語特別熱情;那些對術語的愉悅,有甚於對現實人心所向的追尋。周秀 娜喜歡「爆」,追求自我,改造身材,自知三點不露同時售賣性感與性幻想有其市場,而她背後的經理人深明此道,配合周小姐自信、有堅持,而且EQ高,不怕傳 媒醜化,最終成名圖利。這個口靚模故事,以及背後情色、女體、禁忌、壓抑的問題,真要耐心梳理;概念能否說明問題,才最重要。

李周對談 不少概念錯配

今次對談,有不少概念錯配之處。英式文化研究對精英與低下階層之間的抗衡理論,按照我有限的理解,並不適用於香港口靚模。香港的精英,價值觀與文化 品味其實十分市井。香港精英以前大都是移民。周秀娜不算是草根,批判她的傳媒也不是貴族。此外,John Fiske的evasive pleasure更難套於周秀娜頭上。我不覺得她是逃避主流並在抗衡中得到快樂(或愉悅)。她是在香港這個殘酷的消費社會之中尋找掙錢謀生的空間。

這幾年,我幾乎放棄了文化研究。但上月同事訪問美國文化研究開山祖師Lawrence Grossberg,令我重新對文化研究心生敬意。目前文化研究已逐漸普及,甚至已成為獨立的學系。這可說是文化研究的成功之處,但也可視為文化研究的獨 特性已逐漸模糊。在文化研究開花結果又變得性格模糊的今天,Lawrence Grossberg回顧文化研究的歷史,重申文化研究的精粹,是一種面向當下的「激進處境主義」。激進處境主義是以具體處境作為第一優先。其激進之處,在 於質疑一切現有理論、意識形態、建制權力對現况的詮釋;努力進入處境具體特性,並作富想像力的推敲。

Grossberg說,處境在變、各地不同、時代不斷變遷,文化研究學者因此不能慵懶,對每一種新處境的研究都是一種新的介入。上世紀下半葉在英美 發展出來的文化研究成果,只能參照而不能硬套在今天;各地文化有其獨特性,在普遍的通則之下各有表述。Grossberg在電話對話之中,對華人文化研究 學者說﹕請你們放棄英美那些精英與民間抗衡的概念,從你自己社會出發,認真對待身處的十字路口,這就是文化研究。

身處的情景最重要

我想,文化研究當初吸引我之處,就是這種「激進的處境主義」:經典可參考、理論可參考、術語可借用,但最重要的是你身處的情景。Grossberg回到基本,把我從文化研究的懷疑與失望之中稍為挽回過來。

說得遠了。我只想說,Grossberg的提醒值得香港文化研究者反思﹕不少學術理論都是求普遍通則,文化研究是義無反顧的追尋當下處境的特殊性格,努力貼近現場,站在十字路口,猶豫、思考、追問。

上文的自問自答,有何粗淺曲解之處,希望學者同道指證。共勉之。

*與Grossberg 對談,可參考最新一期的《傳播與社會》學刋。

中華文化發展與文化空間 .胡恩威


中國大陸和台灣的文化發展近年出現香港化,被短視的政治利益與經濟市場利益所主導。



胡恩威﹕在香港和倫敦修讀建築,香港牛棚書院創辦人,《E+E》雜誌編輯,香港實驗劇團「進念二十面體」成員,從事舞台導演、多媒體藝術、空間設計和文化建築評論。

 

華 人社會經濟發展的成就,帶動了一系列文化藝術的場地興建,這些場地興建營造了一種文化發展的空間,而這些場地的設計觀念,都是來自西方的模式,博物館、歌 劇院、演奏廳和小劇場都是西方的模式,這種西方模式是經過百年的演變而成,這些西方移植過來的「文化空間」,對華人的文化藝術發展產生了巨大影響,而這些 影響是需要具體評估和研究的。

例如,在移植過程當中有沒有深入理解硬件和軟件的關係?西方表演藝術市場化是在一種怎樣的生態環境下發展和 成長?文化空間的規格管理經營和硬件設計有著怎樣的關係?創作人在這種文化空間下衍生了怎樣形式的創作?市場化的文化藝術和娛樂有著怎樣的分別?西方那種 雅俗共存的文化生態是怎樣形成的?具體運作是怎樣的?文化場地的格局和管理有著怎樣的關係?到最後我們也是需要問一句,文化發展的目標是什麼?是單純市場 經濟效益嗎?長遠社會效益和公民質素的提昇重要,還短期市場效益重要?兩者之間可以共存嗎?

其實這些問題本來是不用「回答」的,常識告訴 我們「文化」是一個國家的「本」,文化應該是具遠見,具視野,超越經濟效益的,文化不是短期的功利,而是長遠的「投資」和國民國家認同的建立,國家的國格 建立來自文化,但在目前價值錯亂的市場經濟主導時代,很多華人城市的文化藝術發展只是盲目複製西方文化硬件建築模式(歌劇院、管弦樂廳),而沒有深入理解 西方文化藝術的各種生態環境,像高稚文化與流行文化之互動和關係,西方是極度重視藝術教育作為培育深度觀眾群的基礎工作,並重視文化的實驗和研究,西方政 治人物和商界大都把文化藝術視作一種培育長遠社會軟實力的政策。

日本和韓國在這方面比較自覺,對西方的文化生態進行深入而系統化的研究,並且有計劃地培育不同類型的專才和體制。

華 人社會由於長期積弱,社會仍然存在著一種「搵食」(求存)最重要的心態。像香港這個搵食「資本主義」主導社會,仍然只會把文化發展置於經濟發展下面,「有 市場」成為唯一的指標,「狗仔傳媒文化」獨大正好說明了這種現象,由政府支持的文化藝術在僵化的體制下越來越被狗仔市場文化牽著鼻子走,完全不重視基礎文 化藝術教育的結果是「文化藝術」市場慢慢被邊緣化,而這種現實是影響著原有多元藝文空間的發展,以市場名義把一些本來多元的文化進一步單元化,低俗娛樂慢 慢完全控制所有文化藝術的發展。

近年兩岸三地流行的都是興建大型文化藝術場地,大歌劇院、巨蛋之類的大型場地,一切都是要大要多,找一些 名牌建築師弄一些外型奇特的地標建築,對於這些建築空間對文化創作的具體影響嚴重缺乏具體而深入的研究,更缺乏一個長遠的文化藍圖,所以我們常常聽見「市 場」、「吸引遊客」等等短視的口號。外表是以「多元」為口號,實質上的完全的低俗。低俗不是問題,低俗獨大才是問題的核心。

香港這個「低俗獨大」的現象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個案,中國內地和台灣是不是也是被香港影響?答案是明顯的,中國近年的文化發展也是在「香港化」,文化藝術工作者被市場邊緣化,故此文化場地的規劃設計興建和經營,都是被短視的政治利益和經濟市場利益主導。

回 顧歷史,所有重要的文化建築都是一種推動文化發展和進步的「文化空間」,硬件建築都是為配合軟件的文化發展需要而規劃的。像西方規劃博物館之前都是先著手 於購藏政策與定位的軟件研究,確定購藏與營運模式之後,才進入硬件規劃的研究,表演藝術場地也是先理順和確認其藝術定位和運作摸式,才進行有關硬件的規劃 和設計。

這種按部就班的做法在強調效率的華人社會往往被忽視了,這也正正是西方文化仍然然於一種「強勢」的主要理由,西方是以軟件規劃為先,硬件隨之而進行,而軟件規劃需要大量不同類型的人才負責,有學術人才、管理人才及創作人才共同配合才能成功。

作為一個國際城市,香港在外表上十分現代化、西化,但在文化空間規劃上,仍然處於一種西方殖民地的狀態,盲目移植一些西方文化硬件設計,軟件規劃只會找一些對香港沒有任何認識的國際顧問公司進行。

這 也正是香港文化不能持續發展的主因,一切都是放煙花式的文化活動,一切的文化只可以是借來的,故此進行有關文化空間和文化發展的研究和討論十分重要,只有 透過這些具體檢討,才能尋找更具體的改善方法,而透過不同城市和個案比較,以及經驗之分享,才能重新建立更多元和具遠見的文化視野。■

Monday 2 November 2009

朱大可 意见空间的文学丑角


三种空间的历时性结构

就在文学研究会议开得热火朝天的时刻,我们却陷入了一个深刻的逻辑悖论:以最没有公共性的方式探讨着公共性话题。这似乎是纠缠学院知识者的最大困境。

所谓公共空间的概念,应当按领袖-民众的二元逻辑,分为下列三个理论级位:1、规训(宰制)空间:以古典集权政治(政权或教权)为控制轴心、由大数量民众所热烈拥戴的垂直空间1;2、主导空间:近代知识精英及其民众追随者共同构成的斜面空间,具有某种威权性,但普世的人本价值已融入基础语法2;3、对话空间:哈贝马斯所描述的现代市民空间,也就是建立在自由、民主、平等价值上的中产平民的水平空间3。 以上三种公共空间构成历时性的演进过程,同时又成为共时性的理论模板,成为我们描述现代社会的基本模型。其中,规训(宰制)空间最为悠远,可以径直上溯到 秦帝国时代;主导空间虽然源于古希腊城邦社会,但却在文艺复兴之后才发育成熟;而哈贝马斯所描述的,则是公共平台发育的现代形态,描述着战后德国及其整个 西欧中产阶级社会的基本面貌。

中国社会的公共空间发育线索,经历了从第一时期向第二时期的转型。而我们现在正处与这两种形态的混合型之中,距离哈氏模型还路途遥远。基于中国的现实语境,简单照搬哈氏理论,只能引起更大的学术混乱。

为此,我想从一些现实公共事件出发,来探讨中国社会的公共空间形态、以及作家在公共领域的言说危机。

只要回顾一下历史就不难发现,文学参与公共生活曾经引发如此强烈的反响,在毛时代 和后毛时代,文学是意识形态的核心和政治运动的焦点。从对胡风、丁玲、冯雪峰的批判,到反右斗争和文革,在所有那些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批判者和被批判者都 是被宰制的。作家是道德的负面象征,并总是沦为被操控的威权政治的祭品。作家不仅受到精神性重创,而且整个生命都遭到粗暴地击打与制裁。丁玲被放逐北大 荒,侥幸活到1980年代,而更多的作家如胡风之类,至死都是人格卑微的罪人。他们的佝偻背影,映衬着乌托邦彩虹的瑰丽造型。这是中国式规训空间的基本形 貌。

1976年4月爆发的天安门诗歌运动,文学开始在公共事件中第一次扮演了积极自主 的历史角色。进入“新时期”之后,作家进一步成为公共心理安慰师,向民众提供各种话语药物,以治疗文革带来的严重创伤。与此同时,文学批评家加入了思想解 放和人道主义的探讨,以“铁肩担道义”的方式,向民众发出了不倦的召唤。但毫无疑问,文学的这种公共性,不是民主理性的公共话语交往的结果,而是批判知识 分子单向灌输的结果。它的资讯正确性,不能掩盖其作为主导空间的基本特征。

1992年第二次改革开放,导致批判知识分子的严重边缘化。消费社会迅速发育,市 场价值上升为最高价值。而文学研究在发出一声“人文精神”的叹息之后,便龟缩回学院深处,接受教育评估指标的规训,成为制造学术垃圾的庞大机器。无独有 偶,文学创作日益丧失社会批判性,甚至缺乏基本社会观察力和表达力。文学的公共交往能力发生严重退化。中国社会的畸变,不仅打断了向对话空间进化的进程, 反而向规训空间急速退行。

第四空间的诞生

就在规训空间复辟和批判知识分子退化的同时,鉴于数码技术的发展,从21世纪零年代开始,一种有限的意见空间逐 渐形成,互联网民众代替了作家和批评家的角色,成为发表公共意见的最大主体。这是对批判知识分子的历史性否决。新型的意见主体是广泛的社会群体,其中包括 中产阶级、大学生和职业复杂的青年市民等多重社群,他们之间有着全然不同的趣味和价值取向,却在匿名表达意见方面具备共同诉求,而这正是意见空间诞生的摇 篮。

在意见空间尚未形成之前,国家叙事曾经是唯一的声音,它垄断了全部公共意见,尽管 破绽百出,却不必担心来自民间的挑错行为,因为民众根本没有表达意见的基本媒介(平台)。所有的公共声音是被严密过滤和修正的。他们的零星看法,被限定于 街谈巷议的卑微范围;而它们之被引用,是因为完全符合规训者厘定的尺度。但互联网技术改变了这种图景,它向民众提供博客(私媒体)的精致平台,从而把中国 推入“有限的意见空间”的大门。

有限的意见空间,无非就是意见空间的某个初级阶段。它跟哈贝马斯的定义完全不同。 在诸多方面,中国社会都已越出西欧和东欧的演化轨道。在尚未完成宪政民主、自由、平等、社会公正、个人尊严等核心价值建构的情况下,中国公共空间开辟出了 自己的独特路径,就其本质而言,它介于规训空间和主导空间之间,同时又被数码科技赋予了民主化的清新面容。

这种意见空间的基本特征是:1、就意见主体而言,各种民间意见在互联网上出现和流 传,监督着政府及其官方文人的言行;它同时拒绝了国家威权和知识精英的规训与主导;2、民众的意见表达显示出精神分裂的表征,它在理性与非理性、自由主义 和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和之间剧烈摆动,它一方面探求公共事件(如华南虎事件)的真相,同时也无力自我过滤攻击性语词,使民间批评染有浓厚的暴力色彩;3、 意见发表权的普及化,导致了意见数量的大规模繁殖,而意见个体则往往会被这种群体声音所湮灭,形成互联网时代特有的“广场效应”;4、民众意见的发布空 间,受到 “敏感词系统”的严密呵护,不仅如此,数量庞大的网评员以普通网民身份制造舆论,干预和引导着公共意见。互联网管理者的这些创造发明,对中国意见空间未来 走向,产生着微妙而深远的影响。

但无论如何,意见空间是“数码技术民主”带来的伟大成果。“意见主体”曲折地繁殖起来,以匿名和隐身的方式,说出自己的真实看法。这是旧的规训空间所无法想象的事变。我们应当正视中国转型社会的这种进步。

在意见空间的初级阶段,基于民众语文水准(阅读和书写)的大幅度提升,国家叙事开 始丧失原有的威权优势,变得捉襟见肘起来。民众由被规训者转型为评判者,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性分野。民众不仅是找乐子的专业哄客,也是严肃追寻真相的业余 侦客。他们放肆地点评文官的行藏与言说,探查其中的逻辑错误,给他们的“作文”打分,高声嘲笑其修辞水平的低下。这已经演成2008年民众娱乐的重大项 目。仅以“俯卧撑”为例,这个“关键词”的表演空间,从最初的语词范围,一直扩散到图像和行为艺术,成为当年中国文化语词的最高代表。

意见空间里的文学丑角

面对早期意见空间的网络舆论,作家的言行变得岌岌可危起来。作家针对公共事件在公共领域的发言,正在受到民众的密切监督。那些伪饰过度的国家修辞变得可笑起来,沦为大众的日常笑料。

不妨以轰动一时的“余王事件”为例。,上世纪九十年代出名的散文作家余秋雨,其叙 事模式完全依赖于单一和单向的点对面传播。在经历书写、出版、印刷、销售和阅读等诸多环节之后,这种叙事完成了精神诱导的目标。在90年代中期,精英作家 跟零度反省的受众组成主导空间,它与80年代的唯一差别在于,市场开始参与其间,扮演日趋重要的角色。

正是基于这种“精英+市场”模式的支撑,余秋雨可以肆无忌惮展开眼泪叙事,不必有任何黄雀之忧。余式眼泪最早闪现在《文化苦旅》4里,被成功地嵌入敦煌爱国主义框架,俨然是一堆廉价的蕾丝花边。这种煽情策略当时并未遭到读者质疑,反而被中学语文教材推崇为散文样板,由此营造出所谓“新语文”的酸腐气味。

但余秋雨没有意识到,在地震时代,整个文学状况已经发生剧烈的变化,作家的公共言说,面对着意见民众的严格探查。眼泪修辞(《含泪劝告地震灾民》)5,无法继续忽悠有头脑的民众,反而暴露了这种道德抒情的伪善属性,令作家本人沦为过度表演的文学丑角。在这场话语战争中,中国网民显示了某种进化特点——对廉价的眼泪叙事的警觉和鄙视。

跟余秋雨发表在博客上的粗陋文章相比,山东作协副主席王兆山的坟墓抒情《废墟下的自述》,似乎具有更鲜明的“文学”特点。它是一篇所谓古体诗词,以“江城子”的词牌写出,“悍然”发表在2008年6月6日齐鲁晚报的“青未了”副刊上6,乍一看是对汶川大地震的一种道德反响,其实却是借公共事件之题所发挥的政治表演,旨在以拟人(拟鬼)手法向威权发出礼赞。

这显然是当事人的惯用手法,也是官样文学的历史常态。鉴于那些可以理解的原因,此 类文本从未遭遇过戏剧性的事变。但在汶川大地震期间,肉麻的“马屁文字”,竟然被嫁接在死难者身上,从而引发网民、时评家和媒体的愤怒抨击,迅速演为重大 的公共事件,就连中国作协主席铁凝,都被迫出面宣称王诗“内容不妥”,并称“作家应该遵从起码的社会公德”7。这是官方机构第一次公开批评自己的地方成员,被舆论界视为作协自我进化的一种努力,同时也暗示着一种重要的变化——意见空间不仅已经诞生,而且开始实施其良好的民主监督功能。作家的公共言说,必然要经受这种道德问责的洗礼。

意见空间的文学挣扎

中国意见空间的形成,有着资讯-娱乐时代的宏大背景。该时代企图把所有的文化都变成具有娱乐属性的消费品。这是文学所面对的温存敌人。它要从消费主义的角度考量文学,并对文学的命运做出严厉的判决。

我们已经看到,从90年代第二次改革开放以来,各地文学期刊开始大规模萎缩,除了 《收获》这样的孤例,绝大多数杂志都已走向事实性消亡,尽管它们都在苟延残喘,却基本退出了阅读-传播的链索,成为一堆失效的废纸。在互联网提供的交互性 模式兴盛之后,单向传播的文学日益衰败,而文学进入公共空间的路线图,需要被彻底修改。

在这样的混乱年代,我们时常会看到下列楚楚动人的场景:基于诗歌边缘化的困境,一 些诗人开始以更极端的行为艺术方式,激励民众对诗歌的关注。在上海,有人设立“撒娇诗院”,指望把80年代先锋口号“撒娇”,变成消费时代的符码狂欢的对 象;在广州,有人在大街上派发诗歌传单;而在北京,有人在“保卫诗歌大会”上公开脱裤裸身,表达被公众冷遇的焦虑,结果被海淀区公安分局拘留审查;有人举 办文稿拍卖会,以托儿的方式制造高价收购诗稿的假象;更有人以论斤出售诗稿的方式,逼迫公众对诗歌进行市场估价,由此引发了纸面媒体的惊诧8。这是文学谋求公共化的诸多例证。它们以一些古怪的交互方式,喊出了召回公共性的无限渴望。

在意见空间的时代,无数文本以文学的名义涌现在互联网上,其数量已经在全球占 90%以上。中国是文学类文本的最大生产国,每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制造着文化垃圾。这些大数量的口水文本可以公开阅读,完全具备进入公共空间的各种可能 性,但事实上它们又彼此践踏和淹没,以致那些真正的杰作,根本没有脱颖而出的机遇。一些文学天才就这样遭到彻底的忽略。这就是我反复谈论过的“广场效应” ——当许多人在广场上同时发出叫喊时,每个人都会成为他人的地狱。云南诗人余地的命运,显然就是一种沉重的警示。作为一名优秀的青年诗人,他在互联网平台 上奋然书写,企图超越这个喧嚣的时代,却在最后一刻沉沦下去,以自杀方式宣告了永久的挫败9。这是文学公共化努力的一种悲剧,它向我们宣示了文学自身的精神痛楚。如果我们没有力量去改善意见空间的游戏规则,这样的悲剧必将被不断重演。

文学的公共性突围

作家的不当表演和自我丑角化,为意见空间提供了戏剧性元素。但在另一方面,作家的正面介入,也会面临批评家和民众不当围攻的窘状。阎连科的《风雅颂》10就 是一个最新的范例。该小说是作家试图以文学样式介入社会批判的范例。它以荒诞的技法,反讽了中国高等院校的黑暗现实。小说摆出强烈的公共干预的姿态,企图 修复文学的批判现实主义功能,但却遭到了严厉斥责,称他对北大的“影射”,是对该校名誉的“诋毁”。这是一种引人注目的场面,作家的正义叙事,面临着利益 相关者的围剿,而这才是对文学价值本身的诋毁。在意见空间的喧闹广场,文学的公共言说,充满不可预料的风险。这就是文学干预公共生活的昂贵代价。

另一个更具样本意义的例证,来自北村的小说。这位杰出的作家,早在90年代就放弃了先锋小说的纯文本叙事,转而从基本的道德和宗教立场出发,向最简单质朴的书写还原。他的长篇小说《愤怒》11,描述一个“罪犯”的心路历程,成为本土批判现实主义的杰作,却在其出版后遭到了民众和批评界的冷遇。小说所具备的高度公共性,面对着市场公共尺度的打击。这是文学在公共性方面遭遇挫败的证据。汤因比所描述的精英引导民众的时代,早已随风而逝。

中国民众正在日益丧失对文学的感知力,他们把文学当作类似电视剧一样的低级娱乐产 品。这是公共性尺度变化所造成的困境。娱乐性成为衡量一切精神产品的主要尺度。凡是达标的作品,就能够获得公共社会的关注,被大肆购买、阅读、谈论和报 道,荣升为公共话题的中心。而那些直面社会黑暗和人生悲苦的杰作,却要接受边缘化的刑罚。

文学公共性的逻辑反题

基于互联网进化和大众对文学的渴望,聪明的书商打 造着大批畅销书作家。他们利用文学读者的低幼性,在制造一些消费符码的包装之后,把那些毫无文学价值的作品,推销给不成熟的阅读市场。导致垃圾读物以文学 的名义大肆泛滥。出版商甚至在中国作协大楼租用会议室,以作协名义召开研讨会,以高额“红包”为诱饵,吸引作协官员、评论家和媒体记者到场,制造主流文学 界“拍手叫好”的假象。大众读物在这种伪公共空间里迅速繁殖,向世界提供“文学”具备“公共性”的伪证。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中国作协则不得不向那些畅销书作者打开门户,以证明其完成了自我换血更新的程序。但在丧失对作品优劣的判断力之后,作协官员根本无力做出正确的甄别和仲裁,以至某些充分具有 “公共性”却又毫无才华的青年作家,成为作协引为自豪的伟大标志。这种可笑的场景,被批评者当作质疑作协体制的有力依据。

消费主义制造的垃圾化效应,迫使我们反思文学过度谋求公共性的立场。在经历了文学 被市场遗弃的痛苦之后,我们已经获知,仅仅以销售量、点击率和票房来衡量文学的优劣与否,非但不能拯救文学,反而会更彻底地断送它的前程。文学的公共性, 恰恰在于它的非公共性,也即起始于作家最孤独的反思。只有精神孤寂的作家,才有望喊出普世的大音。

当年置身于规训空间的陈寅恪,断然拒绝学术合作,在其风雨飘摇的晚年,全力书写《柳如是别传》12, 炮制了一个没有多少公共性可言的研究文献,但正是这种行为本身,却制造出最大的公共价值——为80年代主导空间的中国知识分子,提供了“独立之精神,自由 之思想”的卓越榜样。这无疑是深刻的逻辑反论——只有从拒绝公共性的立场出发,坚守文学的孤寂性,才能最终回归到公共空间,完成弘扬普世价值的艰难使命, 为超越话语狂欢的意见空间,进而迈向更高形态的对话空间,营造一座平坦坚实的阶梯。(本文原载于《江苏社会科学》杂志2008年第6期)



1 参见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城等翻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

2 参见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3 参见《哈贝马斯精粹》,曹卫东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4 参见余秋雨:《文化苦旅》,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2年版。

5 见于“余秋雨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6e94efe01009iom.html

6 王兆山:《江城子·废墟下的自述》:一位废墟中的地震遇难者,冥冥之中感知了地震之后地面上发生的一切,遂发出如是感慨——天灾难避死何诉,主席唤,总理 呼,党疼国爱,声声入废墟。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银鹰战车救雏犊,左军叔,右警姑,民族大爱,亲历死也足。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

7 参见2008年8月7日《新京报》。

8 参见2007年07月19日《华商报》:《先锋诗人“论斤卖诗歌” 自称是为传播理念》

9 参见《余地诗选》和随笔集《内心:幽暗的花园——一个心灵的秘密札记》,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10 阎连科:《风雅颂》,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11 北村:《愤怒》,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

12 参见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本文题图: 韦尔申《麦田守望》

邾大可 灾难元年“二〇〇八”


21世纪零年代(2001-2010) “贡献”了两个奇怪的年头,其一是“二〇〇五”,它因超女和芙蓉姐姐的问世,跃升为 “中国娱乐元年”;其二就是我们所谈论的“二〇〇八”,它因爆发大规模灾难而注定要成为“中国灾难元年”。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元年”,形成了某种古怪的对偶关系。

在华夏民间话语体系里,“年”是一种形貌狰狞、生性凶残的魔怪,它来自森林或海底,每逢除夕之夜出动,吞噬人类及其家畜。而人找到了抵抗年魔的神秘武器, 那就是在岁末之际贴红色对联、燃放烟花爆竹,并烛火通明地守岁待旦。对这类文本的分析表明,“年”无非是猎人及农业时代关于黑暗的隐喻,而制服黑暗的唯一 方法,就是守护红色的火焰(本体或符号),藉此从暗神的领地里夺回有限的光明。在这场光与暗的旷日持久的较量中,人总是在扮演受害者的悲剧性角色。

一个叫做“二〇〇八”的黑暗幽灵,从2007年春节大雪中升现,向中国人奉献了五种史无前例的“大礼”:1、天灾(南方雪灾、汶川大地震、南方洪水);2、人祸(胶济铁路火车相撞、襄汾溃坝、龙岗火灾);3、骚乱(瓮安民变、西藏和新疆骚乱、杨佳杀警、陇南民变、重庆的士司机罢工);4、健康危机(手足口病疫情、三鹿毒奶事件、广元橘灾);5、经济危机(全 球金融危机、中国股市狂泻、房地产危机、出口企业倒闭危机等等)。此前所长期积蓄的负面能量,在360多天里急剧释放出来,形成前所未有的“中国灾难群 ”。这是年魔的慷慨馈赠,在一个被浓缩的时空里,中国人陷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黑色幽默,而它的严重程度,超过了被认为是史上第一的“一九七六”。

但这份灾难盘点清单,远远不是“二〇〇八”的全部杰作。仅在文化领域,各种离奇的事件层出不穷,其震撼性并不亚于年灾。例如,汶川大地震引发了一场更为强烈的道德地震,意外形成“照妖镜效应”,映射出余、王之类应诏文人的可笑面目。

天灾之中所唤醒的人性光辉,也就是所谓“全民大爱”,仿佛是转瞬即逝的风云。奥运会一旦启动,对地震灾情的关切被戛然打断,大批善款遭到截留和挪用,民间 慈善组织(NGO)仍然处于“非法”状态,而在捐款道德感获得满足之后,人们回到了庸常生活的轨道。尽管灾区民众仍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唯一被延展的话题 却是粉色的“身体”。从电影《色戒》到冠希门事件,再到上海东城KAPPA女的做爱视频,情色始终是2008最火热的大众母题,描述着零年代文化的性感烈 度。

在2008,本土文化保持着继续下滑的态势,没有任何修复的迹象。在大学校园,被高度情色化的身体,面临暴力冲突的危机。学生要么因观点不同密告教师,要 么为情爱而残酷谋杀教师,而与之呼应的是,高校名师以维护课堂秩序为由,公然在教室里踢打女生。中国校园出现了凶戾的仇恨景观。我们正置身于教育失败的严 重后果之中。

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充满多维度的文化造假,以及诸如“击缶而歌”之类的礼制错误,所有这些“美丽的瑕疵”,不仅意味着国家叙事伦理的危机,也表达了文化解读 和历史传承的困境;与此呼应的是央视“百家讲坛”的凋敝景象。基于某主讲人的被掌掴,官方悍然动用武装警察护驾,大肆渲染该节目的专制色彩。无论制片人和 演讲者作怎样的个人努力,填鸭式“一言堂”的先天格局,终究只能加速文化脑结石综合症的泛滥,并注定要面对民众的质疑与批评。

2008年的唯一生机,无疑来自广阔的草根空间。大规模灾变激发了民间语文,令其获得前所未有的活力。从精心编写的手机段子,到四处流行的网络关键词(如 俯卧撑、打酱油、叉腰肌、正龙拍虎、新陈代谢、娇身冠养、很傻很天真、很黄很暴力之类),民间语词在经历了2007年的萧条之后,恢复了自我更新的强大活 力。各种“山寨版语文”风起云涌,与国家主义程序展开热烈对抗。继互联网上出现山寨版《红楼梦》剧之后,北京市民开始自办“山寨版春晚”,以草根的名义向 央视叫板。大众文化的流氓江湖,散发出浓烈的叛逆气味。

但2008民间语文的最大特色,并不在于“山寨版语文”的出现,而是灾祸谶言的高调流行。谶言是专制主义社会的独特产物,它是中国历代王朝投射在大地上的 影子。1976年和1989年,谶言都曾盛行一时,却没有像2008那样充满“发现”的智慧。人们利用“奥运五福”展开谶言式叙事,对五个文化符码进行全 新阐释,在它们跟灾祸之间建立“能指”和“所指”的对应关系;有人甚至在奥运会中国奖牌数和汶川地震时刻之间,发现了神秘的数字关联。这些民间语文天才的 创举,开辟着民间符号学的阐释道路。

根据一些神秘的预言,“二〇〇九”还将延续这种灾难的特点。曾经有一则受到台海两岸佛学界广泛支持的预言称,2008年10月某日将发生巨灾,但这预言最 终并未得到应验。另一个广为流传的预言宣称,2009年某月将有另一场大难。这个预言尚未得到证实。而正是这种对灾难的焦虑和恐惧,加剧了人们预知未来的 渴望。但包括预言家查拉图士特拉在内,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预知历史的进程。预言只是一种话语游戏,旨在为人类制造超越时间的幻觉。面对无常的世事,我们唯 一懂得的是:灾难元年正在过去,而我们还将起身迎接更为严酷的未来。(原载FT中文网)

本文题图:忻海洲《变动·麦粒肿》

中国文化的危机与复苏


在岭南大讲堂公众论坛上的演讲

(上)

中 国文化现在正面临着一系列的严峻问题,去年前年很多学者都在提文化复兴的问题。出发点很好,但我没有那么乐观,我用的词是“复苏”。复苏而已。复兴之路太 远,因为我们今天没有获得文化复兴的基本条件,比如,大批文艺复兴式的天才、自由原创的环境、内在超越的精神信念、民间商人对艺术家的支撑,如此等等。但 是局部的复苏却是有可能的。我今天的主要话题,一是看今天的文化到底走到了什么地步?二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三是我们如何来完成文化复苏的使命。

文化在文明构造中的意义

长期以来,我们一直以为衡量经济发展的主要尺度是产值,直到这几年才开始发现GDP不是最重要的,最要紧的是软实力,也就是文化的代名词。而文化不是一个抽象的东西,它的核心其实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方式,并且从我们的床、我们的餐桌和我们的阅读方式开始。

我们现在已经认识到强调GDP的弊端,我在这里不想多讲,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例证就是文化沙漠——新加坡。

新加坡一直被认为是华人经济发展的重要标杆,但是跟台湾相比,它 就是一个文化沙漠。这些年来,新加坡都在说一个谎言,自称是“儒家国家”,其实新加坡根本不允许华夏文明存在,它长期排斥华语,社会中上层人才都由英语学 校提供,而从华语学校毕业的那些人、也就是“华校生”,在新加坡是永无出头之日的,他们只能是最底层的、地位卑微的蓝领。华校生的反抗遭到了严厉的镇压, 他们的领袖被捕入狱,有的流亡异国他乡。这种文化专制一直持续到上世纪90年代,李光耀突然发现,利用“儒家社会”这个概念,可以重新打造国家形象,并跟中国政府及其市场套个近乎。这时他开始宣称新加坡是儒家文化国家。

但我们仔细观察后就会发现,一方面,英语占主导地位,但却是最肤浅表层的英语文化,基督教的核心精神根本没有扎根,另一方面,华语和华夏文化遭到打压,这 种双重的肤浅化,导致新加坡的文学、电影、电视、戏剧都呈现为沙漠形态。新加坡华文作协主席写出来的东西,甚至还不如我们大学中文系培养的学生。这和台湾 真有天壤之别。新加坡确实有过很强的经济实力,一度号称“亚洲四小龙”之一。但它的后续发展已经面临问题,新加坡的实力正在衰退,这是因为它失去了可持续 发展的文化动力。近年来它在中国大陆到处招募文化人才,试图改变这种沙漠化状况,但为时可能已经太晚。任何人文种籽的生长,都需要漫长的时间。

衡 量“软实力”还有一个检验标准,就是民族创新创意能力。创造力实际上是民族实力的轴心,但是我们的创造力在严重衰退,我们是全球最大的山寨版国家,绝大多 数产品依靠复制、模仿和抄袭,因为经济成本和时间成本最低。当然,日本和韩国都经历过这种模仿期。明治维新时期,日本政府甚至号召本国女人跟西方男人做 爱,生下混血儿来改造民族基因。你们看,克隆和复制到了肉体的深度。但是他们很快就转向了创新。日本现在是全球科技创新力最强的国家,发明专利远远超过美 国,垄断了整个高科技创新领域,而且文化创意力也很亮眼。毫无疑问,什么时候中国成为科技创新和文化创意的大国,那么中国就成了真正伟大的国家。

去年微软企图通过黑屏来解决中国用户的盗版问题,很多人愤怒声讨,我也很不愉快,因为大家都用盗版软件惯了,但是回过来理性地想一想,这其实是在逼着我们走自主创新的道路。就因为过于依赖模仿和剽窃,我们的创造力才会日益萎缩。感谢微软,现在我们终于有了创新的历史契机。

中国文化的弊端

在大力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必须要看到它的弊端,如果不看到弊端,连那些垃圾都要一起继承的话,那么我们的文化复苏,就会出现严重的偏差。这里我只想列举四个弊端来加以说明。

第一弊端,是帝国专制制度对奴性的培育,以致独立人格无法确立。我们今天的体制,总是习惯于把成人当作儿童、而将儿童当作成人,由此塑造着“开裆裤人格”。穿文化开裆裤的时间过长,导致儿童人格发育不全,缺乏自制力,以致在网络上随地大小便,制造了大量秽语暴力。但是早在80年代,启蒙运动试图改变这种历史现状,当时以周扬和王元化等人提出“人和人性的全面发展”的重大命题。他们研究了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就是人道主义,而人道主义的核心,则是每一个人的“人性”、“主体性”(也就是独立人格)和“人性的全面发展”。可惜这场启蒙运动中途夭折,导致今天的社会人格和核心价值,始终没有真正建立起来。

第二个是儒家教义对终极信仰的制止。它把所有人的关系限定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放弃了人和自然的和谐关系,也放弃了人和神的关系,放弃了内在的超越和终极 关怀。儒家现实主义也不需要想象,“子不语乱力怪神”,拒绝言说神话和童话,以致中国上古的起源神话荡然无存。一个民族没有自己开创性的神话以及对未来的 想象,这个民族就迅速老化,大步走向了世故与厚黑。

第三是流氓传统对核心价值的瓦解。流氓是中国文化的非常重要的特色,这个流氓不是我们讲的那个司法定义的流氓,我讲的流氓是中性的,是人在身份丧失之后的 那种状态。如今机场书店里卖的那些畅销书,大多是教你如何厚黑地生活,教你怎么利用阴谋和权术去战胜对方,这些都是流氓主义的教科书。这种强大的流氓意识 形态,支配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

第四是形象思维对科学理性的拒斥。形象思维很重要,但它和科学理性不能对立起来,但是中国人是把它们对立起来了,由于这种排斥,长期以来我们的科学思维和 理性精神得不到发育,始终处于低幼状态。这就是为什么中国本土受教育的学者无法拿到诺贝尔科技奖的原因。而社会理性的发育不良,也导致公共平台倾斜,无法 建立良性循环的对话形态。

汉文化传统的三次颠覆和复苏

我们讲的中国文化,通常在狭义地指称汉文化。汉文化传统的第一次颠覆,是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当然,这一次实际上比较有限,它的毁坏性被历史学家夸大了,当时其实也就坑了460多 个儒生而已。而且所谓儒生主要是术士,炼长生不老丹药和春药的,跟儒家没什么关系。始皇帝自幼身体有残障,尤其渴望永生,但仙丹吃了没用,一怒之下,就把 他们全活埋了。秦始皇没有烧科技书,烧的主要是文艺和历史书,自然也包括当时盛行的创世纪神话。所以汉朝出现了《山海经》,大家都很震惊,其实它不过就是 拼凑起来的环球地理与民族神话的碎片而已。汉是个伟大的时代,做了大量的文献收集、整理和阐释工作,先秦文明开始逐渐复苏。

第二次是元代的异族大围剿和明代的文化复苏。宋代之后,中国文化已经达到了高潮,尤其是器物文明,而且全球贸易也非常发达。但到了元代,尽管版图和贸易还 在不断扩张,但是汉文化却严重凋敝,仅以文学为例,它只能以大众文学的样式,苟活在酒肆和戏栏里,就像我们今天的歌厅。明代知识分子在宋明理学的支持下, 跟严厉的专制政府展开了艰苦的抗争,同时也学会了隐忍和退让,一直退隐到江南去建立家园,从而发展出诗意的江南园林,这对中国文化的复苏是至关重要的,因 为江南园林是包罗万象的活生生的文化堡垒,从器物、日常生活方式和艺术形态,全面复苏和推进了中国文化体系。

第三次是20世 纪以来的文化大围剿和当下文化复苏运动。这场文化围剿以“文革”为高潮。“文革”中被毁弃的器物之多,秦始皇跟它比起来,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圆明园是被 西方入侵者焚毁的,但文革究竟烧了多少个圆明园呢?我们每个中国人家里,都有一座小小的圆明园,都在那时被付之一炬了。还有,人的爱、尊严、自由、教养、 艺术、语言方式,所有这些东西都荡然无存,这是精神的圆明园啊。人和人之间,只剩下严酷的斗争关系。我记得,那时我们和亲戚朋友都不敢来往,整天躲在家 里,拉着窗帘,因为每天都可能被抄家和揪斗。那种如履薄冰的恐惧感,是你们今天所无法想象的。就在文革结束的那一刻,我们突然发现,我们面对的,是一座历 史上庞大的绝无仅有的废墟,这才重新开始艰苦地修复。但这场修复运动,又伴随着新的毁损。

改革开放以来,一方面我们在恢复高考制度,重新印刷出版在文革中被焚毁的图书,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又总是以现代化和消费主义的名义,摧毁着旧建筑和传统道德,摧毁器物文明和伦理文明。

这种摧毁首先体现在个人自由和独立人格的缺失上。应试教育在其间起了强大的推波助澜作用。所谓应试教育制度,就是所有的教育,都以考试为最高目标。当然考 试的确非常重要,但它只是用来衡量教育质量的一种手段而已,现在这个被颠倒了,教育手段成了目标,而教育目标则异化成了手段。这种本末倒置成了当下教育体 制的最大弊端。学生只要记住老师设定的标准答案就够了,而调查、研究、思辨、反思、质疑、批判,全部都被省略了,而这些恰恰就是人本主义精神中最重要的东 西。片面、简单、被动的接受,大面积地塑造着奴性和功利主义,迫使学生逐步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第二是公平与民主,因为权力垄断和资源垄断,这些东西也都 丧失了。第三是社会正义,对严重的社会不公现象,大家的反应越来越冷漠。到了装聋作哑的程度。第四是漠视公共道德,把损害他人利益作为寻求个人利益最大化 的前提。

这 些普适价值的危机,还导致了另一个结果——源于儒释道的三大本土核心价值遭到毁弃。儒家精神强调人的教养和礼仪,“礼”是儒家里和“仁”并列的概念,而我 们却越是粗鄙、越是无礼越好。这种粗鄙美学上升为我们的国家美学。与自然的和谐是道家的基本价值观,而我们一直把破坏生态赞美成“人定胜天”,直到今天还 有所谓的“科学院院士”在胡诌这种反科学理论。整个华夏民族都置身于破坏生态的严重后果中。第三,以善为本,这是佛家的精神,结果却变成以阶级斗争为美, 与人斗其乐无穷。于是,人们不仅摧毁了人类的共同价值,也摧毁了民族自身的核心价值。

中国文化的危机与复苏

在岭南大讲堂公众论坛上的演讲

(下)

中国文化的若干危机

鉴于这样的背景,我们不得不面对中国文化的多重危机。首先是身体文化的过度膨胀。身体和灵魂的解放是应该对应的。过去对身体太压抑,后来却走向反面,变成放纵过度和娱乐过度,而心灵和精神领域却在急剧萎缩。其二是道德体系的崩溃,典型的例子就是全民造假,从食品到艺术都在造假。其中假唱是最典型的艺术造假,却能在中国横行20多年,也算是一种文化奇迹吧。第三是审美感知体系的退化。现在交响乐早没人听了,要听的都是流行歌曲,加上Mp3的这种扁平的二维声音,取代了浑厚的多层次的声音织体,由此导致艺术知觉的退化。这是艺术感知力全面下降的象征。

文学也是如此,对于作品的好坏失去了判断的尺度,所以读者很容易被忽悠,几个媒体一顿猛炒,就能把一堆垃圾炒成杰作。各种电影大片云集,但没有提供必要的 文化享受,恰恰相反,每一次都成为一场视觉灾难。这两年稍微好一些,大片有所进步,前两年我们看《英雄》、《十年埋伏》,都是受罪的感觉,到了看《无极》 的时候,差不多就该陷入昏迷了。新拍的《梅兰芳》继续在胡编个人史,掩饰历史真相。但奇怪的是,这些大片居然还能制造出票房奇迹。要不是文化出了问题,又 怎么解释这种荒谬的现象?

第四是教育体系的扭曲。这点我不再多说了。第五是知识体系的混乱。很多记忆被蓄意制造了空白。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创伤记忆,文革就是我们最重要的创伤记 忆。一个健康的民族不应该回避历史的沧桑,恰恰相反,应该借助反思来获得民族生长的动力,这种记忆和反思是自我进化的重要财富。但是现在它被抽空了,成为 历史的盲点。总的来讲,我们的整个文化智力曲线在急剧下降,而这跟记忆空白化、知识谎言化有很大关系。

这种情况导致了第六个危机——思想和信仰的瓦解。“文革”后我们突然陷入了信仰危机,北岛的诗歌明确喊出了“我不相信”的口号,到80年代,信仰危机非但没有改善,反而恶化成了信念危机。到21世 纪,事态还在继续恶化,在信仰和信念都丧失了之后,出现了更低层和更深刻的信任危机。每天早上我端起那杯牛奶时都会想一下:它值得我信任吗?它是不是有毒 呢?有的作家甚至提出了左手不信任右手的命题。人的各个肢体或器官之间,人和物之间、人和人之间,都出现了普遍的信任危机。这难道不是一种严重的社会病态 吗?

传统文化复苏的几个热点

正是在文化危机的背景下,出现了传统文化的复苏和拯救运动,出现了儒学热、国学热和大师热。国学变成一种生意经,开一个星期的国学课程,学费昂贵,举办者 可以赚入大笔银子,成了一个狂热的盈利模式。一方面大师林立,一方面文化退化,这情形是不是很荒谬呢?上海市政府封了余作家为大师,结果遭到了普遍的质 疑,最近又有位大师出了问题,那就是文老先生。在分封大师的时刻,标准出了严重偏差。人们忽略了其必须具备的重要禀性——强大的文化原创力、价值体系的建 构力。他不应该只是一个学术阐释者。

但人们今天封的所谓“大师”,其实都是阐释者而已,季老先生甚至连“中国学”的阐释者都不是,他只是印度学的阐释者而已,媒体给他戴上“国学大师”桂冠, 逻辑上根本讲不通。大师的泛滥造成了一个恶果,那就是“大师”这个词,正在走向反面,沦为骂人的字眼。有位朋友对此很敏感。人家戏称他是大师,他当场回敬 说:你才是大师!你妈是大师!你们全家都是大师!“大师”称谓的这种变异,只能是中国文化的耻辱。

近 年来的民俗热,也是传统复苏的一个方面。前段时间我和一位民俗学家公开辩论过,他说要保卫春节,还说磕头是好民俗,应该提倡。我说磕头虽然是传统,但恰恰 是一种历史糟粕,磕头就是奴性人格的象征。你尊重家长和父辈当然是好事,但如果你真的爱他们,那就拿你的心灵和行动去表达吧,请不随便忽悠民众,拿他们的 脑袋去撞击大地。人本主义,首先就要求人捍卫其挺胸站立的尊严。

原生态热,也是文化复苏的一项成果。这几年在当局推动下,对原生态文化的发掘,做了大量工作,其中包括杨丽萍的《云南印象》,她是一个罕见的天才,整场歌 舞令人震撼,水准超过了非洲黑人和新西兰毛利人的歌舞。但后来我在想一个问题,把这些质朴的农民弄到大都市演出,他们的灵魂在演第一场和第一百场的时候, 会是同一种状态吗?我想一定会有剧烈的变化,一定会有某种东西从里面悄悄地消失掉。这就是我常说的“杨丽萍悖论”。原生态的文化遗产,你不去拯救它,它会 死掉,你动手去拯救它,它同样也会死掉。似乎没有人能超越这种深刻的悖论。

拯救过程中出现的误区

在文化拯救过程中出现了大量误区。 第一是生吞活剥,比如现下流行的汉服运动。穿上那些被简单复制的汉服,就像与日常生活格格不入的戏子。这方面我们似乎应该向当年的上海裁缝学习。他们引进了满族直筒式旗袍的概念,然后加以彻底改造,测量人体的18个尺寸,从而打造出东方窈窕淑女的身体曲线,而这才是有价值的传承方式。

其 次是文化造伪。浙江某商人要重建圆明园,这个消息让许多人目瞪口呆。你不可能使用原来的建材,像紫檀木和生漆,也无法还原传统的工艺,像榫卯结构,结果势 必弄出一堆低劣的赝品,顶多就是一个只能远观而不能近赏的影视布景而已。还有就是民族节日,借元宵节推销汤圆,借端午节推销粽子,借中秋节推销月饼,这不 都是商人进行文化造伪的例证吗?

道德过度也是一个需要反省的问题。一方面道德匮乏,一方面却又道德过剩,最典型的例子是那些针对个人道德的人肉搜索事件。人肉搜索是一种双刃剑,在社会正 义方面,比如说对贪官的追踪方面,它扮演过非常正面的角色,去年好几个贪官被摘掉乌纱帽,就是缘于网民的人肉搜索,它是民间政治监督的有效手段。但是对普 通公民的搜索和道德围剿,我认为还是过度了。搜索权力的边界究竟在什么地方?这是需要尽快加以界定的。

篡义阐释往往也是灾难性的。我们今天阐释古代文献时,一定要注意原典的初始语义,当然你可以在这个前提下发挥,但不能严重脱离原义。随便举个例子,《论 语》中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话是儒学现代化的价值瓶颈,今天很多人要继承儒家传统,却从这句话里发现它是愚昧落后的东西。为了完成儒学的现代 化,必须对这句话开刀,加以全新阐释。于是就有人说,这句话表明孔夫子对妇女和儿童的尊重,因为“小人“可以解释为儿童,“难养”的意思就是要尊重他们, 好好地伺候着他们,这不是非常符合现代价值观吗?但是“小人”在孔子的语典里是有特定含义的,它有时是指底层百姓,但更多是跟“君子”相对,指那些道德卑 下的人。你怎么能把“小人”随意阐释为“儿童”呢?

对 历史器物的胡乱开发,常常会制造出新的文化笑柄。奥运开幕式上“击缶而歌”,就是一个典型的礼制错误。这个缶从先秦以来就是专用的丧器,人死了之后,敲它 一敲,表示人们的哀伤之情。庄周死了妻子,“鼓盆而歌”,敲的就是这种玩意儿。秦国也流行过击缶作乐,那是因为它虽然军事上很强大,音乐和文学却很低级, 六国都瞧不起它。汉灭秦之后,缶就只剩下丧器的含义了。到现在湖北民间还有丧歌队的传统,正在申请文化遗产,也就是集体击缶,专门给死者唱挽歌。在奥运会 开幕式上,让几千个士兵在那里奋力击缶,请问导演先生,我们是不是得感谢你精心设计的政治暗示?

文化拯救的正确途径

究 竟如何进行文化拯救,是我们共同面对的难题。我想至少下面几个方面是必须做的。首先是制度革新。文化的问题,不能由文化自身来解决,应当从文化体系的外 面,也就是从制度的层面去解决,否则,文化就只能陷入自我缠绕的逻辑怪圈。而制度革新的第一主题,就应当是为文化提供自由发展的空间。文化高潮不是管教的 结果,也不是用金钱喂出来的,而是自由放养的结果。19271937年上海文化蜜月,就是因为没有文化部门去干预作家和艺术家的自由创造,由此打造一个健康生长的创新型社会。

必 须承认普世价值和人类共同信念,像自由、民主、平等、公正、个人尊严、教养和博爱等等。价值的人类普适性,也就是承认人类共同的人性、人类经验和价值诉 求,是马克思主义在全球扩展的逻辑前提。反对普世价值,就是在取消马克思主义的生存依据。一方面遵循“马克思主义原则”,一方面却要对普世价值说“不”, 这种自相矛盾的理论现状难道不很奇怪吗?

学习西方和台湾的文化保卫经验,尤其是台湾的存在,为我们提供了文化传承的杰出样本。这个地区完整保存了中国历史文化传统,并且完成了制度现代化的转型。他们的成功经验,就是对我们展开文化复苏的最大鼓舞。

毫无疑问,我们还要依据普世的价值尺度,对传统文化中的糟粕予以坚决剔除,并彻底改造现存教育体制,纠正应试教育的恶弊。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建立正确的文化阐释体系,重构正确的知识-记忆体系,让教科书开始说人话和说真话,让所有的历史空白都被正确的记忆所充填。让每个公民在人格上独立起来,成为有权力、义务和教养,善于反省和敢于反叛的理性责任主体。陈寅恪先生在1929年提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至今已经80多年了,早就应当成为每个中国公民的精神指南。

我的结语是:我们正处于文化危机的焦虑中,我们守望着文化的最后领地,我们正在为文化的修复而呐喊,我们的工作沉重而艰难。文化复苏,从每个人的独立的反思开始。谢谢大家。。

(根据录音整理,发表时有所删改。原载见2009年3月15日《南方都市报》http://epaper.nddaily.com/F/html/2009-03/15/content_729954.htm

本文题图:佚名《废墟》(摄影)





朱大可:汉字革命和文化断裂

字形是一把时间之刀,制造了文明的分裂

新文化运动的一项重要后果,就是引发了现代性崇拜和革命狂想。它一方面确认文化在国民改造中的重大地位,一方面又以为只要通过“革命”式的清洁手 段,就能一举扫除文化弊端,为政治制度转型奠定基础。新中国成立以后,这种针对传统文化的“革命思维”更加甚嚣尘上,从1950年编制《常用简体字登记 表》开始,到1956年《汉字简化方案》正式公布,在短短七年时间里,便完成了从秦帝国以来近2000年的文字变革。

我们已经被告知,这场汉字革命,仅仅是更激烈的文字革命的某种序曲而已。1950年,毛泽东主席在一封给同学的信件中宣称,“拼音文字是较便利的一 种文字形式。汉字太繁难,目前只作简化改革,将来总有一天要作根本改革的。”这是最高领袖的战略设计。毛以最简洁的语言,公布了其文字革命的第一策划案。

在不懂“科学”的“科学院长”郭沫若先生主持下,汉字成了文化献祭的第一头羔羊。它被送上行刑台,接受严厉的审判和肢解。新月派诗人暨古文字学家陈 梦家先生,因反对文字改革而犯下重罪,沦为“右派分子”,在“文革”中含愤自尽,成为汉字革命中最著名的祭品。而简化运动的战车,碾碎的并非只是陈梦家一 人,而是一个庞大的“右派”群体,以及所有敢于对文化大跃进说“不”的知识分子。

事实上,只有少数过繁的文字 (如 “鑼”、“纜”、“驤”、“鑽”、“鑾”等)需要进行适度手术,大部分汉字笔画都在可接受的范围以内,但这场拼音化运动的序曲,并非只是一种文字自身的变 革,而是隐含着更为复杂的政治诉求,它一石数鸟地实现了下列战略目标:第一,向民众显示了文化大一统的威权,成为与嬴政“书同文”媲美的历史伟绩;第二, 向斯大林为首的苏联阵营表达了“字母共产主义化”的决心;第三,彻底划清了跟港台资产阶级反动政权的文化界线。

在1956年完成汉字革命的第二年,也就是1957年,汉字拼音化被进一步提上议事日程,吴玉章领导的文改会拟定《汉语拼音文字方案》上报国务院, 周恩来似乎意识到不宜操之过急,便删除“文字”两字,从而使“拼音方案”未能剧变为“拼音文字”。但为了实现拼音化目标,直到1960年,当局还在顽强地 推动拼音文字的地方实验,在山西万荣等地组织培训班,甚至创办全部由拼音文字组成的报纸,指望这场简化字运动能导向拼音文字在中国的全面胜利。

毫无疑问,汉字简化运动无非就是拼音化运动的阶段性成品,不看到这点,就无法对这场运动的本质做出准确的判定。简化字只是一种过渡手段,其最终目标,就是要彻底消灭汉字,以及消灭一切由这种文字所承载的历史传统,实现向“文化共产主义”的伟大飞跃。

但这场拼音文字革命最终无疾而终。与这场拼音化运动同时宣告失败的,还有所谓“亩产万斤”的农业革命,以及全民大炼钢铁所代表的工业革命。这三场革 命彼此呼应,俨然是神圣的三位一体,企图从不同角度完成乌托邦蓝图的刻画,却都因违背“天意”而以失败告终,并给民众留下巨大的创伤记忆。但作为拼音化革 命的半成品,简化字却被保留了下来,与反右斗争的伟大成果一起,成为引致文化衰退的种籽。这种“简体字原罪”,就是它今天遭到普遍质疑的原因。

1950年代下半叶入学的小学新生,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接受简体字的规训,并且以简体字为文化认知的根基,这就是所谓“简体字世系”。该世系成员对“ 繁体字”文本的敬畏已经退化,历史情感日益淡漠。这种文脉承继链索的断裂,为“文革”的大规模爆发奠定了文化基础。在简体字推行了整整十年之后,也即 1966年革命风暴降临时,已经长大的“简体字世系”便挺身而出,轻易地与历史决裂,宣判繁体字文本“有毒”,成为焚烧“封建主义”旧书的文化杀手。在“ 文革”“扫四旧”运动和“简体字世系”之间,有着极其密切的逻辑关系。

更加耐人寻味的是,尽管出现过两种文字并存于教科书的双胞现象,而“文革”的第一批红卫兵,大多是“繁简混血系”的成员,跟繁体字文明有着密切的血 缘联系,但他们对繁体字所表现出的强烈敌意,却超出人们的想象。为了显示其政治纯洁性,他们做出了比年轻的“简体字世系”更为激越的革命姿态。

竖排繁体字图书的大焚毁运动,导致了一个严重后果,那就是繁体字图书几乎荡然无存,只有极少数文本,被无畏的民众偷藏,侥幸残留下来。1972年以 后,它们开始在渴望读书的人群中闪现,仿佛是一种地外文明的馈赠。地下阅读者往往把繁体版和简体版的区别,当作判定图书价值的标准。而繁体字文献的稀缺 性,以及它所承载的历史文化代码,就是它重获珍视的原因。旧版《三国演义》、《聊斋志异》和《安娜·卡列尼娜》等等,被包上各种“革命”封皮后秘密传递, 犹如从灰烬中复活的文明火焰,照亮了阅读者饥渴的灵魂。而那些“文化吸毒者”(其中许多人正是当年参与焚烧图书的红卫兵),日后成为新三届大学生的主体。 在极端纯洁的革命年代,繁体字文献就是文化复苏的秘密摇篮,它的文化贡献,至今未能得到必要的阐释。

“文革”期间出版的革命读物,无疑都是以简体字排版的。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三种《水浒传》简体字本。它们是 古典文献简体化的范本,向广大“无产阶级”昭示了文化现代化的图式。以横排简体的方式印刷古典文献,就是一次政治鉴定,它要从文字学的立场,判处《水浒 传》乃至《红楼梦》无罪。而更多的繁体文献,则将继续以有罪身份遭到封存。在“文革”的极端语境中,繁体文本自身就是一种象征,代表着文明的记忆、流逝的 岁月以及柔软温存的部分,而简体字则是革命、现代性和坚硬冷酷的象征。字形是一把时间之刀,制造了文明的分裂。

这种经过简化改造的文字,恰恰成了意识形态的重大隐喻和谶言。如同一些研究者所揭示的那样,从“愛”到“爱”的转型,正是“心”和“灵魂”大步沦丧 的象征;而“聖”向“圣”的转型,则意味着精神高度(耳代表谛听,口代表言说,是尊者的精神性的哲学表征)向更为低级的土木建筑高度退化(又土,就是土的 简单叠加,预言了当代城市所展开的高楼竞赛)。而由“陸”成“陆”,则预示着阶级斗争(“击”)和内讧型生活在中国大陆的盛行。此外,那些莫名其妙的符号 “x”和“又”渗透到文字内部,腐蚀着它的灵魂,把它们变成一堆可笑的杂碎。神鸟“鳳”改成“凤”就是一个范例,它以类似否决(“又”类似“X”)的方 式,消解文字中的神话、神性、想象力和隐喻关系,并切断阅读/书写者的历史记忆和文化血脉。但这种粗暴的断裂模式,却完全符合革命式进化的原则。

这断裂直到1977年起才开始逐步弥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大批中外文学名著,简体字退出激进的“文化革命”程序,跟旧文明达成古怪的和解,并开始 承载它的精神成果,而简体字原罪自此得到了掩蔽。这一文化妥协重塑了简体字的面容,使它看起来显得十分无辜,犹如一个道德纯洁的杀手。简体字是一个成功的 僭替者,以新汉字的面目在世,在现代性的名义下,篡改着汉字的隐喻天性,阻止着传统文化复苏的进程。

在21世纪的中国大陆,那些喝简体字奶汁长大的一代,缺乏对繁体字的文化亲情,更遑论对古典文化的热爱。他们无视简体字的原罪,也拒不承认它作为汉 字灭绝工具的历史。新简体字世系甚至公开指控说,“恢复繁体字是对80后的摧残”。这无疑是一种严重的罪名。繁体字一旦无法获得年轻一代的支持,便注定要 在冷漠或声讨中消亡。不仅如此,它还要腹背受敌,被迫面对国家语委的行政威权——繁体字属于“不规范”汉字;学校教育中禁止书写繁体字;公共场合禁止使用 繁体字,如此等等。这些律令就是文字修正和华夏文明复苏的坚硬屏障。鉴于上述原因,我们只剩下惟一的“救赎之路”——立即追认繁体字为“世界文化遗产”, 因为早在50年前,它就已经死于那场大跃进的狂欢。

(附识:繁体字的正确叫法应当是“本体字”,而简体字则应当称为“毛体字”。但为了交流方便,本文仍然沿用这两个约定俗成的名词,但并不意味着笔者认同这种不当的称谓)

2009年4月1日写于上海莘庄

文化批评家朱大可:我最关心的是人的自由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1月26日17:51 南方人物周刊

文化批评家朱大可:我最关心的是人的自由

11岁的朱大可,右一是母亲,右二是父亲 图/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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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批评家朱大可:我最关心的是人的自由

1995年,朱大可与儿子在悉尼火车站 图/受访者提供


文化批评家朱大可:我最关心的是人的自由

三个月的朱大可和父亲 图/受访者提供


文化批评家朱大可:我最关心的是人的自由

朱大可


  我对上海的批判,正是“哀其不幸”的一种表述方式。我无法容忍它已经成为一片庞大的文化戈壁,同时又用一大堆可笑的塑料花加以装饰

  我现在上课,就是努力给他们洗脑,把他们在中学和大学里学到的错误知识洗掉,告诉他们什么才是正确的思考方法


一位过敏患者求医经历 我国治肿瘤获重大突破
子宫卵巢疾病不容小窥 05年老百姓干啥赚钱快

  批评领域里隐含着大量的利益置换

  -本刊记者 吴虹飞

  文化批评家朱大可2001年从澳大利亚回国后,在上海莘庄购房而居,住他楼上的是另 一位文化批评家张闳;他和他的两三个朋友,约会多在张闳家,话题一般是百无生趣的文化事件和小道消息。有人泡着功夫茶,张闳主讲,不时挥舞着列宁式的小 手。朱大可更多的时候微笑倾听,时而插上几句话。外人一般不知,号称“话语高手”的朱大可实际上不敏于言。他自称小时候还有过轻微口吃。所以才有人说 :看朱大可人,怎么也和“文化恐龙”联系不上。

  饮茶时候谈的多为八卦密闻,到了咖啡厅,端着一杯摩卡,大家便正儿八经坐而论道起来。从本雅明到苏珊·桑塔格,从萨特到德里达,无所不谈。大概是茶文化与咖啡文化氛围不同,或私人领域与公共空间地点差异所致。

  他的朋友孤云描述说:“这时候,朱大可惯常的姿势是挺着大肚腩,一只白皙的手握着咖啡杯沿,另一只细嫩的手按在大腿上,目露精光让人不敢直视。许多人领教过他那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却很少注意到他那双弹钢琴的胖手。”在他看来,这代表着朱大可的两种气质:犀利与细腻。

  在这个图像霸权时代,要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最好的办法是做个怪动作拍成照片。

  朱大可没有怪动作。前两天,看了朱大可做嘉宾的电视节目。他在镜头前都是一本正经 的,不太好玩。大家一边看电视,一边看边上的真人,对比非常鲜明。在电视里,朱大可是多么的口若悬河,条理清晰啊。他一说话,旁边的那个嘉宾就显得有点傻 根了。傻根带了6万块,对着一站台的贼们,大声喊:有贼么?有贼么?朱大可在旁边,宽厚地看看傻根。那眼神,就像电影《天下无贼》里的黎叔一样。

  联想到朱大可在对国内文化界杀个回马枪时使的那啥“一下穿喉断魂口红刀”的毒辣招 数,说朱大可宽厚,旁观者恐怕要冷笑了。其实,这些不过是朱大可放出的一两个小小的飞镖而已。朱大可在江湖中并非以飞刀见长,他惯使的是一柄净重五百公斤 的大铜锤。他轻易不用铜锤。铜锤不出,江湖不宁。作家叶开说,我一直期待他的那部具有乾坤大挪移九重功力的巨著《流氓史》的诞生……“他的手掌总是虚悬 着,好像捏着一根银针,要给你扎一下。中国文化如此虚弱,我有些担心朱大可的银针了。他这一扎之下,不仅打通不了任督二脉,反而可能让病入膏肓的躯体走火 入魔。”

  与朋友用免费票看完岁末的《功夫》,“文化恐龙”、“文化先锋”网站发起人、“中国第一讲师”朱大可若有所思地望着路口。那是上海的新年,漫天落着雪花。

  无法容忍上海变成文化戈壁

  人物周刊 :您在上海出生、成长,但您又对上海文化持批评态度,您能谈谈您的生长环境对您童年生活及后来做文化批评所带来的影响吗?

  朱大可:我的祖籍是客家人,这是我的父性身份,但上海是我的出生地,所以它是我的母 性身份。父性身份赋予我反叛的性格,而母性身份却构成了艺术文化的摇篮。我对艺术的感受力完全取决于“文革”童年的上海经验。这是我记忆中最矛盾的方面。 它充满了苦难、恐惧和忧伤,却又遍布着希望与光线。我想我是那种“精神分裂”的人,这道裂隙来自童年,现在则被生活的磨砺所加宽。我对上海的批判,正是“ 哀其不幸”的一种表述方式。我无法容忍它已经成为一片庞大的文化戈壁,同时又用一大堆可笑的塑料花加以装饰。

  人物周刊:您在1994年去了澳洲,可以说您是在“鼎盛”时期突然“出走”的,回过头想,这会不会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呢?8年时间是怎么安排的?这种远离“现场”的视点是否与您见解的独特性有着联系?

  朱大可:我去澳大利亚近8年时间,成为钱超英所描述的那种“文化流亡者”。但我不想 在这里谈论我的家庭隐私。我在澳洲当过访问学者,也念过学位,但出于生计考虑,大多数时间都在做华文传媒,先后担任过3家媒体的主编,还当过某上市公司网 站的资讯总监,几乎每天都在网上浏览。这些“饭碗”都要求我对大陆保持第一关注的状态。我一直以为对母国有足够的了解,但1999年我第一次回到中国,突 然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日常生活的巨变,远远超越了媒体所能传达的程度。这使我深切地感到了媒体的无力。但我的“视点”基本与澳洲无关。这种“视点 ”在我去澳洲之前就已经形成,那就是自由和独立的个人批判的原则。但澳洲的生活终究扩大了我的视域。在此后的沉思和书写中,全球化的“视点”是非常要紧的 一面。

  给学生洗脑

  人物周刊:您曾提到大学时并不满意当时高等教育的状况,并说自己整天逃课。现在您又返回校园,您认为您会成为优秀的教师吗?如果有学生像您当初那样逃课,您会不会在意?

  朱大可:你说得很对,我的大学生涯主要是靠逃课来度过的。所以我现在返回大学重执教 鞭,从来不搞点名,因为我感到今天大学的本质没有任何改变,除非学生遇到罕见的良师,否则他们将成为这个制度的废物。我现在上课,就是努力给他们洗脑,把 他们在中学和大学里学到的错误知识洗掉,告诉他们什么才是正确的思考方法。这是艰难的工作,我感到我似乎在和整个体制作战,犹如与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我 只能改变鼻子底下的一小片空间。我时常感到作为教师个体的微小。

  技巧性地捧场,大多数批评家的生存秘密

  人物周刊:您认为文化批评在文化领域应该处于何种位置?一位文化评论家如何保持客观的立场和姿态?

  朱大可:文化批评是在对它的误解中成长起来的。文化批评不是仅仅说“不”,也不是为 一种文化现象(人物)擦皮鞋。文化批评就是以媒体方式说出对文化现象的判断。批评家是文化发育中的最重要力量之一。中国当下的文化批评阵营出现了严重的分 裂,一边是酷评派,一边是表扬家,构成非此即彼的对立态势。这是病态的,显示了大多数批评家的无能。他们甚至不能解决屁股决定脑袋的危机。但文化批评都是 个人化的,所谓“客观”只是乌托邦的想法。我的批评从不客观,也不代表任何社群。我只是在说出我本人的看法。

  人物周刊:您在前几年批评卫慧时说,“一个真假难辨的叫春的年代已经降临,我对此将洗耳恭听。”卫慧之后,叫春的队伍不断扩大,使得河山“春色一片”。您认为所谓“叫春时代”的来临背后深层的原因是什么?

  朱大可:“叫春”是一个比喻,它描述了一个全球性的景观——流行文化正在迅速走向肉体化。人们对身体的关怀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远远超越了对心灵的关切。这当然是信仰崩溃带来的后果。但一个对自己心灵问题毫不关心的民族,是注定要溃烂下去的。

  人物周刊:一个批评家如何在众说纷纭中保持自己的立场,或者更严肃地说,保持良知和水准?中国目前的批评状况的出现是偶然的吗?

  朱大可:我想这是个简单的问题。我不在公共批评领域说谎。我认为那是可耻的事情。这 是我比较固执的一面。批评领域里隐含着大量的利益置换。只要你说好话,你就能得到各种好处,进而成为主流与核心。因此,技巧性地发言和捧场,成为大多数批 评家的生存秘密。我同情和理解他们。这是他们的生活艺术。我对此无话可说。

  人物周刊:您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文化批评这条道路?您如何保持一贯的批评的激情?批评的乐趣在哪里?

  朱大可:批评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更多的时间是从事文化研究。但批评的确有一种乐趣,那就是当你揭穿了事物的本质之后,你将由此获得巨大的快乐。激情是身体里自然涌现的,是荷尔蒙之类的体内化学反应。我只是一个自身激情的消费者而已,我对它的生成机制一无所知。

  人物周刊:您过去崇尚的自由和反叛,和现在年轻人的自由反叛有何不同?您是否觉得我们的文化其实已经老朽到了极点?它所使用的话语存在什么问题?

  朱大可: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自由和反叛的特征。但它们在本性上都是一样的。反叛的出 现,正是因为有需要反叛的事物存在。但中国文化的现状,还不能简单地用一言“老朽”以蔽之。它的时尚文化无疑是生气勃勃的,而它在话语方面却毫无进展。在 我看来,我们现今使用的批评话语,依旧维持在毛时代的粗陋状态,充满了虚弱的暴力,却毫无原创力可言。方舟子的语言就是这方面的范例。

  人物周刊:有没有觉得批评有说三道四的嫌疑?您一直提出严肃的批评,必然会树敌很多,听说您一直收集那些“骂”您的文章?

  朱大可:批评就是说三道四,而且一旦言辞严厉,则必然会“树敌”。我一向是争议性人 物,已经习惯于来自正反两面的议论。我收集那些骂文,是因为其中确有值得我反思之处,但更多是因为它们非常好玩。陈村知道我的这个脾性,时常会找一些发给 我,我嘛,就笑纳之。它们是我的话语玩具。

  人物周刊:对于学院批评和媒体批评,您怎么看?媒体批评是不是一直都这么行之有效?它的随意性是否也会造成某种误导和消极性?会不会担心文学评论娱乐化?

  朱大可:媒体批评与学院批评的较量,似乎以学院批评的溃败而告终了。这完全是学院批 评家咎由自取的结果。自我封闭和面目陈腐,无异于严重的自宫。但媒体批评的局限性,现在也开始浮出水面。它的即兴、短视、肤浅和娱乐化,正在成为一种普遍 的弱点,只有像朱学勤等极少数批评家能够超越这种限定。

  人物周刊:作为一个学者和批评家,您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对当下的许多事物的批评?您不担心您的创作或者您的言论是速朽的吗?

  朱大可:关切当下经验,正是我们治疗学院批评自闭症的核心方案。与当下日常生活无关的学术研究,才是注定要速朽的事物。我从不担心我的言说的死亡,它们中有一部分会被时间所溶解,而另一部分会坚硬地存在下去,成为后世从事文化攀援的基石。

  人物周刊:请您谈谈去年去世的几个著名学者,是萨义德,德里达,还有苏珊·桑塔格。

  朱大可:你提到的这3个人中,我不喜欢萨义德对东方人居高临下的导师姿态;德里达又 太沉溺于语词的解构—结构游戏;只有苏珊·桑塔格是我的最爱。她的语法跟我的语法有着内在的契合。有一次我做梦握住了桑塔格的玉手。我感到这是一个微妙的 隐喻。我们是同一话语根系上长出来的果子。她的凋零正是“永生”的一种方式。她的话语是有着强大的传承性的。她与当下经验是如此密切相关,却又露出了超越 时间的坚硬内核。

  人物周刊:您一直被认为是很有才气的批评家,这样的才气,对您的批评会有什么好处吗?您不怕因辞害义?华丽的文章,是不是最好的文章?您的批评的缺点在哪里?

  朱大可:才气只是书写的前提,而不是书写的依据。要维系一种强大的话语事业,必须依 靠内在的精神性。我的早期风格在修辞学上属于绚烂体,现在正在趋于质朴。但无论它属于何种风格,它都必须传递出一种内在有力的信念。我不怕“因辞害义”, 这不是我要关心的事情。我的“罩门”只有我自己知道,但恕不奉告,呵呵。

  我喜欢单纯的小傻瓜式的女人

  人物周刊:您认为上海这个城市的性格是什么?它实际上是个风花雪月的地方吗?抑或上海最缺乏浪漫性?平时您的消遣是什么?

  朱大可:上海具有多重性格。我是边缘人,对它的认知越来越限于日常生活。它的风花雪月跟我无关。我平日的消遣就是与好朋友一起吃饭、喝茶、聊天,或者躲在家里听音乐,偶尔自己也弹弹钢琴什么的。

  人物周刊:您以前说过,您最想考的是上海音乐学院?

  朱大可:少年时代对音乐的敬畏与热恋,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进入那个专业。当然,要是我如愿以偿,也可能只是个三流的小角色而已。

  人物周刊:您说过,“我有一个出人意料的阅读小组和音乐帮,触摸了许多18-19世纪的西方文学-音乐文本,这些经验是奠定文学道路的基础。您说过你对音乐的敏感性,请问音乐和写作之间是否有着某种隐秘的关系?

  朱大可:当然。对音乐的感受性会像涟漪一样扩散,成为启动感受所有艺术样式的前导。我对语词的敏感性,与这种童年经验密切相关。

  人物周刊:您讲到小时候弹琴,窗外那个女孩子走过,您就会使劲地弹。还有小时候的“音乐帮”,能谈谈这些吗?

  朱大可:这是少年时代的情欲和虚荣。那时为了勾引女孩子,我会背着琴谱在大街上走来 走去,可笑地炫耀着自己的才华。幸亏钢琴很重,要不我大概也会扛着它上街的。我们那时的小圈子,酷爱音乐、文学、美术和一切跟艺术相关的事物,每天聚在一 起进行精神会餐,完全被青春期的梦想所笼罩。在诵读、聆听和谈论间欢笑与流泪。世界严酷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却给我们留下了最温存的希望。

  人物周刊:您承认过自己是分裂的一个人?

  朱大可:我已经说过,精神分裂是我们整代人的特征。一方面渴望温存与爱,并滋养出一种敏感、挑剔和神经质的风格,一方面又被政治暴力所劫持,在我们的骨血里留下了阴险的痕迹。我许多文章的矛头所指,正是我自己的另外一面。我是左右互搏的高手。

  人物周刊:谈谈爱情,虽然您声称自己不善谈论这个。

  朱大可:爱情是不能用这种公开方式随便谈论的东西。我本质上是害羞的人,请原谅我的这种立场。

  人物周刊:谈谈幸福。

  朱大可:幸福是一个杜撰出来的概念,它不过是无数快乐的叠加而已。

  人物周刊:您认为什么是快乐?

  朱大可:快乐有许多类别,但如果你是指日常生活的那些,那么我想我的快乐主要来自美食。我是饕餮之徒,热爱一切美妙的食物。

  人物周刊:快乐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朱大可:付钱而已。

  人物周刊:谈谈孤独。您是这个时代孤独的批评家吗?您实际上是个内向的人?

  朱大可:在人多的场合,我习惯于倾听。当然教学是一种例外,那是特殊的职业性言说。 多数情况下,我在授课时很少观察学生的反应。我感到自己是在向另一个自我发言,然后又倾听着自己内心的回声。我在本质上是孤独的人,这完全导源于童年的状 态。我是独生子,在梦想和自言自语中度过了漫长的童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用趴在窗口看风景的方式与世界交流。我蹬坏了好几张凳子。

  人物周刊:谈谈您喜欢什么样的文学、音乐作品,和您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吧。

  朱大可 :我喜欢博尔赫斯的短篇、马尔克斯的长篇、迪伦马特的戏剧和加缪的随笔。喜欢肖邦、舒曼、马勒、蓝调爵士和古琴。喜欢单纯的小傻瓜式的女人。她们是妖精女人的反题,却比妖精更加蛊惑人心。

  人物周刊: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战争,永恒,环保,艾滋病还是春天和生命?

  朱大可:我最关心的是人的自由。

朱大可盘点零年代:从阅读的失败到文化的失败 [此博文包含图片]



  “民间批判已经非常微弱,现在没有人听你在说什么。”全中国只有这么一个文化批评研究所,研究所里只有那么几个人,尽管文化批评家朱大可及其同济大学 文化批评研究所在民间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尽管“文化批评”这个词今天已经被到处滥用,“文化批评家”也有如雨后春笋,但朱大可对目前的文化批判格局并不乐 观。

  在中国,威权时期国家主流的文化批判曾经一度强势,尽管有些批判刚开始是由民间发声的,但也很快被纳入主流。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1954年两位年轻 人李希凡和蓝翎在《文史哲》第四卷第四期,发表了《关于“红楼梦”研究简论及其他》一文,批判俞平伯、胡适的新红学。而毛泽东当时正要在全国开展一场革命 文化的改造战略。于是,两位被毛泽东称为 “小人物”、刚刚从大学里走出来的青年,似乎一下子以革命红学的姿态取得了正统地位。更有意思的是,早在李蓝二人自由地批判俞平伯之前两年,被称为安徽第 一才子的白盾,就在《人民日报》头版发表过《红楼梦是“怨而不怒”吗》一文,对俞平伯的新红学提出质疑。原名吴文慧的白盾,当时只有30岁,曾经当过教师 和编辑,自然也是小人物。但是白盾后来被划为 “右派”,关进监狱,所以在后来批判俞平伯新红楼的宏大叙事中,他就被清除了出去。

  无论被“请”出了叙事的白盾,还是被利用了的李希凡蓝翎,原本并非授意于任何人,只是民间的批判声音,刚好契合了主流的思想,由民间发起,而由主流发力推动的文化批判,经过不断地拧紧和上劲,最后不断升级终于变成了“文化革命 ”。这场质变过程真是文化的不幸。

  同样是由一个历史文化事件引发,姚文元1955年兴高采烈地批《海瑞罢官》,就是授意于江青。这一批判,不仅批死了明史学家、北京副市长吴晗,还把北京市委市政府翻了个底朝天。威权时期的国家批判可见一斑。

  网络时期的批判

  从1990年代到现在,无论中国还是国外,民间阅读最大的变化就是互联网化、电子化。2008年美国《新闻周刊》第4期,刊载了电子阅读器,这种拿在 手中的图书馆,更进一步地把人类的阅读,从纸张上带离开来。这一招比电脑还要来得彻底,因为它能够随时携带,获取知识比电脑更便捷,还因为它的容量极大, 能够容纳无数个图书馆。

  在认可从“阅读的角度来讲,互联网还是很重要的”基础上,朱大可还是对互联网时代的阅读,提出了尖锐批评。因为现在“小孩子最大变化就是不看书,他们要找东西,就到互联网上去查”。

  “从哲学上讲,书是自我闭合的,印刷出版之后,它不会发生变化,也不会被偷换,所以更加可靠。虽然书永远是他物,但它可以与我合为一体的。从本体论角 度上讲,它更接近本体。而互联网永远是外在的、开放式的,今天看是这样,明天看又变调了。它游移、恍惚、不可确定,没有安全感。互联网是永远的他物,没有 达成与人的内在契合,它随时可以抛弃你。维基百科和百度,谁都可以上去修理它,改得面目全非。”朱大可把阅读方式的变化引入哲学范畴后,问题就变得复杂起 来,能够各述己见地被修改的维基和百度,带给人类的是什么?是知识?还是一个事实的百相?作为事实它还有没有本体,有没有真相,真相是什么,真相在每个人 手里,是个拼图。这就是后现代阅读在互联网时代的困惑。

  事实上,即使是印在纸上的传统阅读,它提供的知识也有不可靠性。

  尽管批判者朱大可认为这两种阅读形态并不对立,还是应该理性地来判断,但他也不无担忧,这种全新的阅读,将把这一代青年人造就成什么样?是能安心地看下去,还是一如互联网海量信息的多样、不可知、浮躁、片断化、要素化和现抓? “那种碎片化,只有现在时态、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瞬时化,要什么挑两页看一看,知识没有连贯,不成系统。”

  网络阅读,实在是一个不可低估也不可否认的新东西,想低估它也可以,但能使自己变成一只鸵鸟。网络突出了这个时代的特点,那就是每个人都有发言权,这 叫人的基本权利。而每个人都可以就一种知识有自己的看法,于是,一个事实就有了很多种“答案”,知识成了没有相对确定答案的东西,而很多人又不具备或没有 判断力,这无疑扰乱了价值视听。对于一个正在创建自己价值观的少年,有些东西会把他搞糊涂。“这个事情管他干嘛?他就会放弃判断,人云亦云是一种情况,放 弃判断是另一种情况,就是没有了价值观,在日常中做事就没有原则。因此,互联网是个双刃剑,它使年轻一代文化智力发生退化,失去有效的判断力,这在80年 代是不可思议的。互联网时代容易使年轻人首选判断放弃,第二他说出自己判断的方法也是错误的,我对你观点不同意,一二三四你说嘛,他却上来就‘X你妈 ’”。首先是没有立场,而后是有了立场也不知如何表达,这就给我们日常阅读制造了巨大的困惑。

  朱大可还用“广场效应”来形容互联网传播:所有人都在大喊,你要突出自己,唯的一办法就是脱光了大喊,靠这个吸引注意力。这样做很容易被指责为炒作,但不使用这种极端的策略,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你。

  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主任王余光对互联网时代的阅读同样持批判态度,进入21世纪以后,阅读原典的越来越少,网络以及百家讲坛带来阅读通俗化已经成为阅 读的趋势。王余光说:“以前的阅读是受学者的影响,现在的阅读是受传媒的影响 ”,从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到于丹讲的论语,读图、漫画、卡通化完成了阅读形式上的转型,上网、手机书、阅读器完成了载体的转型。目前的这种阅读, 被王余光称为浅阅读,“这是一种跳跃式的阅读,缺乏深层思考和逻辑思维,但它已成为潮流和趋势,怎么办呢?民族素养仅靠消费型的阅读是不够的,我们也只能 呼吁了。”为了呼吁读者回到深层、严肃、纸本的传统阅读之路上来,王余光接受了很多演讲邀请,一有机会就把深层阅读与民族素养放在同一层面来阐述。这位带 着博士的导师还喜欢说,考研、读博在增加不等于读者在增加,应试体制下拼命买参考书应该排除在阅读的概念之外。

  丧失批判精神的弱智粉丝

  文化批判不仅关注文化、阅读和传播本身,也关注阅读者。粉丝的出现,也是中国当代文化中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不同于西方的粉丝,中国粉丝更“愚忠”一 些。1990年代中期,中国最早一批文化粉丝出现,他们是余秋雨的追随者,直到今天,余老师的粉丝仍然是一个不小的群体,在2008年某烟草集团新年答谢 会上,来自全国各地的经营商们,在饭桌上还不忘交流自己刚买了一套《余秋雨文集》,并且以此引为知己,而这套书一版一刷是在1998年。

  在西方,粉丝这种社团在现代符号学研究里,并不是盲从,它是有批判意义的。一旦粉丝觉得偶像退化了、出问题了,他要和偶像理论,因为他会觉得很痛心, 你不如以前了,我崇拜的是以前的你。粉丝在西方绝对不是简单的盲从,而在中国却成为不需要理由的崇拜。以2006年郭敬明与庄羽的抄袭官司为例,郭敬明的 粉丝团“郭巴”和“四迷”们还发出过“小四抄也是好的,你也抄一个?”这是对做人底线的挑衅。

  很显然,“愚忠”的中国粉丝,在批判精神方面就弱一些,中国粉丝很容易就被偶像所“洗脑”,“脑残”以后就变得无比的崇拜。

  令人悲观的“不阅读”

  1999年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上下两本《十作家批判书》,出版商把只是作者之一的朱大可“冠”了个类似主编的位置,但朱大可说,他本人对此书 中的一些观点并不认同。但无论如何,这种集中的批判在近年来还是凤毛麟角,对于思维结构开放的青年,这种批判能起到部分纠正粉丝心态的作用。至少这不是一 本培养阅读“奴才”的书。“批判只是提供各种思路,将接受新的思维切入点,形成一个常态,对他们这代人的生长是有利的。帮助他们学会从不同的声音当中,建 立自己的价值体系。”曾在澳大利亚生活8年的朱大可还举出一例:在西方,老师布置作业《你认为石油涨价好,还是不涨价好》,学生会先在网上查,然后问家 长,再问加油站。然后写出作业来,油价上涨对我们家庭是不好的,但对人类生活提高有好处,最后得出结论,重要的是要保护环境。这样学生的资讯来源就不同 了,而教科书只有来源之一。

  令阅读史学者王余光悲哀的是,他的研究中有一部分是“不阅读”。据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从1998起10年内的 “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结果表明,读者人数一直呈下降曲线、读书时间也呈下降曲线,个人读书常数也在下降。为了强化阅读,王余光的朋友朱永新几次在政协会议上提出设立阅读节,但至今此提议尚未被认定。

  “今年4月23日,温家宝总理参加世界读书日活动时说,‘不读书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从中央政府到学术界都在重视阅读,就是基于这样一个背景——传统阅读正在逐渐消失。”王余光说。


朱大可 长城脚下的国族叙事

跟柏林墙和耶路撒冷哭墙截然不同,这座由秦始皇建造的、起于山海关并终于嘉峪关、 长达5000公里的“万里长城”,是一个集体营造的神话。它从未真正出现在中国历史的场景里。在经过冗长而详实的考据之后,亚瑟·沃尔德隆在《长城:从历 史到神话》中宣称,它不过是一些破碎、凌乱、彼此断开、错位、平行并列、在时间上叠加的军事建筑物的总称而已。因为除了司马迁在史记中的两次叙述之外,人 们得不到文献学、考古调查和航空遥感技术的有力支持。

连 续绵亘的长墙(如八达岭长城)、独立的烽火台(如新疆克孜尔尕哈唐代烽火台)、用矩形墙体包围起来的城堡或关隘(如山海关和嘉峪关),这是一些不同形态的 土壤与硅酸盐混合物,各自独立,并分别拥有自己的名称,如“关”、“塞”、“方城”、“城堑”、“边墙”(边垣)、“界壕”、“塞垣”(塞围)等等。这些 名词不是关于一个事物的多重命名,而是不同事物的天然分界。尽管如此,这些建筑碎片还是被一条“地理想象线”戏剧性地衔接起来,组成一个完整的叫做“长城 ”的事物,犹如丝线穿起了散珠。

中国历史学家坚持认为,烽火台或关隘(以下简称“烽台”)之间本来是有墙体连接 的,只是因为历史久远,墙体发生了坍塌和流失,而他们正是根据各个烽台之间的距离,计算出了长城的长度。一种极端的算法宣称,各朝长城的总长度竟然多达5 万公里(见“百度百科”)。但依据沃尔德隆的考证,大多数烽台都是独立建筑物,它们之间从未出现过彼此连接的墙体。这正是全部分歧的关键所在。对现存的许 多古代烽台的考察可以证实这点,它们是永恒孤寂的建筑物,需要被守望和与查看,却无须冗长的墙体的拱卫。

秦 代的长城,只是北方各国边塞的总称而已。嬴政组织起了大数量的民工,试图衔接它们,材料和工艺都很粗陋。但这项工程开工不久,就被贵族(项羽)和农民(陈 涉)的叛乱所打断,随后就湮灭在时间的河流里。能够支撑现代人经验的,只是明代长城的遗迹而已。它跟秦始皇的政绩毫无干系。朱棣及其后裔重构了彼此孤立的 烽台,用墙体把它们衔接起来,形成包括城墙、敌楼、关城、墩堡、营城、卫所、镇城和烽火台等在内的防御工事体系。

根据《明实录世宗》中记载,时任宣府、大同和山西辖区的总督翁万达,在1547年 给嘉靖皇帝的奏折中透露,作为防线的长城由三个段落拼凑而成的,其总长不超过1000公里,只有历史学家宣称的2%。但正是这500年前的建筑,建构了大 墙的基本意象。它在广袤的山峦上绵延不绝,犹如龙的化身,足以让所有目击者感到震撼。

明代城墙的存在,为向着秦代的历史反推,提供了坚硬的根基,并成为墙体神话运动的依据。但耐人寻味的是,这神话并非起于中国本土,而是源于西方学者和传教士的东方想象。北京的传教士爬过八达岭长城之后,开始大肆渲染它的存在,并在整个欧洲引发热烈反响。

启 蒙运动领袖伏尔泰在《哲学词典》中赞美说:埃及金字塔根长城相比,“只不过是稚气十足、毫无用处的石堆而已。”英国马戛尔尼爵士则推断说,“在(长城)修 筑的遥远年代,中国……是一个非常智慧善良的民族,或者至少具有这样为子孙后代考虑的远见卓识。”20世纪初叶,也即载人航天器上天的半个世纪以前,就已 有欧洲人言之凿凿地宣称,可以从月球或火星上看到长城。而人们普遍接受了这种想象性推论,把它当作一个不容置疑的地理学事实。

只有卡尔·马克思把长城比喻为落后自闭的中国社会体系,一种“通向原始反动保守中 心的门户”。他甚至嘲笑说,欧洲革命者在逃亡到亚洲时,可能会在长城上读到下列铭刻:民主、自由、平等、博爱!这真是对长城的一种尖锐讽刺:它的初始语 义,从防止、关闭、镇压到暴政,都是这四种普世价值的死敌。

马克思的批判立场,在中国内部得到热烈响应。闻一多写于1925年的长诗《长城下 之哀歌》,称其为“旧中华的墓碑”,而自己则是“墓中的一个孤魂”,明确指明长城就是民族象征,同时也是民族衰亡的重大标记。诗人还宣称自己和长城都是“ 赘疣”,因而应当把长城一头“撞倒”。这蓄意颠覆的激进态度,完全符合经过新文化运动洗礼的知识分子的逻辑。它要悲恸地勾勒长城的负面镜像。

尽 管孙中山和毛泽东都曾经对长城给予高度评价,但长城造像的真正复兴,完全取决于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左翼的中国电通影片公司拍摄抗战电影《风云儿女》,主 题曲就是聂耳谱写的《义勇军进行曲》。编剧田汉在歌词里如此写道: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长城再度被赋予抵抗者的崇高寓意。它不再是自我隔绝和封闭的象征,转而成为正义抵抗的象征。这是建立在国际正义底线上的国族 符号,并成为中国人展开民族抒情的母题。1949年9月成为“代国歌”后,长城神话借助跟新国家的语义关联而获得最终确立。它以民族抵抗和自我保护的象 征,成为毛时代国族叙事的修辞核心。

60年以来,北京成功地重塑了国族的伟大象征,它被称之为“民族脊梁”,有时则被形容为一条横卧在中国北部的“苍龙”,就连攀登者都能成为“好汉”。这些转喻拓展了城墙的意象和语义,令长城叙事变得更加宏大华丽。

八 达岭长城每年要接待数千万游客,乃是中国最大的旅游景点。人们在上面竞相展开题写运动,在每一块砖石上铭刻自己的姓名,表达进入历史的卑微渴望。没有任何 一块位于体表的砖石能够幸免于难。题写,就是企图超越时间,让自身的姓名跟长城一起永存。正是基于这种粗陋的题写,长城的公共神话获得了延伸,跟每个游客 的私人梦想融为一体。

但这与其说是一种崇拜,不如说是一种解构,它最终消解了长城的至高无上性,令它成 为可以任意阐释的事物。而更深刻的解构则来自住在城墙脚下的民众,他们热衷于拆卸城砖,用以打造自己的卧室和猪圈。而地方官员对此无动于衷。他们对长城的 膜拜,仅限于话语的层面。但这完全符合长城作为神话话语的特征。

在 高唱长城的民族价值的同时,孟姜女的哭泣声还在凄厉地流传。一个贵族之妻的眼泪,原本用以抨击齐国的战乱,却被移植到秦始皇身上,成为指证其政治暴行的首 席证人,而死难者的身份也从大臣变为民工。这是何其感人的民间传说,向我们揭出秦帝国的黑暗性。这是从长城神话中派生出来的反面神话。这控诉如同赞美一 样,坚硬地附着在长城的巨大幻象之上。

一方面是民族的伟大象征,一方面是帝国的阴郁符号,长城神话的双面性已经昭然若 揭。北方烽台曾经有过无数个营造者,但其中最著名的是秦始皇嬴政和明成祖朱棣,这两个铁血暴君,犹如一对跨越千年的孪生兄弟,他们联袂出击,将极权或专制 文化基因植入墙体,令它的每一块砖头,都印刻着农民工的鲜血和苦难,比现今的山西黑砖窑更为黑暗和暴虐。而那些历史教科书和景点导游词,却一直企图回避这 个阴郁的真相。经过60年的洗刷,长城的反面神话几乎荡然无存。

民族主义神话的绝对性胜利,把长城叙事推向了历史的最高潮。作为冷兵器防御体系的 主体,长城是农业时代的马其诺防线,却从未阻止过北方牧人的大规模南下,反而成为中国农夫闭关自守的心理屏障。这语义至今还在施展强大的功效,迫使它的信 奉者保持受虐/受辱人格,坚守文化抵抗的心防。在融入“世界体系”的缓慢进程中,长城叙事是最后的精神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