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30 July 2013

華夏國魂 如何丟失

圖片:Getty Images
歐洲之國族精神在貴族世家的尊貴責任及皇室代表的國家靈命及莊嚴禮法,華夏之國族精神,在士族與遊俠。士族匡扶天下,遊俠捨身從義。士族在廟堂,遊俠在江湖,前者主政輔教,後者急公好義,華夏精魂,賴以不墜。

華夏士族精神之失落,與民國之後的古文教育丟失有關。中國近代之敗亡,是由於現代學校由商人贊助或控制,走向科學、工業及商業技術教育,丟失華夏的士族傳統,於是我們今日見到在中國政壇及香港政壇的,不是士族,而是工程師、會計師、律師這一類人物。

清末,西學第一人嚴復留學倫敦,駐英公使曾國藩之子曾紀澤對其古文修養頗有微詞,嚴復回國之後,即拜曾國藩之弟子、桐城派古文大師吳汝綸(一八四〇—一九〇三)學古文。曾汝倫中國在清末設立第一家大學——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前身)講學,此乃華夏現代教育之始,桐城派吳汝綸在大學堂主講,謂然而嘆,曰:「本意謂中國書籍猥雜,多不足行遠。西學行,則學人日力,奪去太半,益無暇瀏覽向時無足輕重之書。獨姚(姚鼐)選《古文辭類纂》,萬不能廢,以此為學堂必讀之書,中國斯文,賴以不墜。」嚴復進修古文之後,用秦漢文體編譯《天演論》,接通古中華與新西洋。同期,林紓用活潑通俗之古文及明清白話,翻譯西洋文學作品。此際,華夏雖經歷滿洲異族統治,然而斯文仍在。

民國創立,推行新式教育,然而啟蒙讀物、國文教本仍有古文及詩詞,也遵從古訓教學。民間市井,戲曲、唱本、謠諺傳承如昔,《水滸》、《三國》,《隋唐》、《說岳》,不絕如縷,似斷非斷,電台、電影之流行文化,往昔英雄兒女與新派社會奇情並立。民國政府治下,縣官、里長、鄉長及村中紳士,體統雖不如王朝時代,仍有舊學根底及仁義氣節,即使後來之軍閥,也有若干家學淵源,可以掌政一方,如往昔之王侯大吏。

及至中共統治大陸,掃蕩士族,殘殺地主鄉紳,逼死僧人道士,淘洗滿清遺老、民國遺民與新進知識分子,口謂推行平等,實則陷舉國於俄羅斯土匪軍痞革命政權之野蠻。二十世紀開放改革,中共急忙引入美式全球化集團經濟,投入國際金融大循環,而不以細水長流之民間鄉鎮農社及企業復興中國。共黨之野蠻不文,遇上美式普世物質主義,大陸之文明,頹然墜下。致令今日出國之大陸人,狼奔豕突,大呼小叫,穿戴國際名牌而不知廉恥為何物。

Sunday 28 July 2013

全世界漢語雜誌千份 卻只有一本《號外》

張錦滿

多年:沒有上班。 長期:看電影、看話劇、看各種表演、看藝展,看電視各種運動比賽(足球除外)。 平日:跟隨電視 snooker 、閱讀。 間中:高爾夫、乘飛機。 心想:進行各種活動後,都想寫文,留個紀錄。

2013-7-27 16:33:01
《號外》八十年代封面
《號外》八十年代封面
這個月主場新聞刊登多篇文章回顧《號外》,這個情況在香港文化圈實在少見。還未有香港身份證的張鐵志腳頭真好,擔任《號外》編輯半年,引起文化界關注,其熱烈程度,簡直從未在香港雜誌界出現過。《號外》今年37歲,比它更長歷史的雜誌,可能有《明報月刊》和《明報周刊》,但你能講出其編輯名字嗎?
陳冠中初辦雜誌時便說,《號外》是 writers’ magazine ,作者最重要,但《號外》從來不找名氣作者寫文章,卻讓新人登場,從沒名寫到出名。《號外》是英雄地,卻不是金銀地,人人願意為它(寫文、拍照、出鏡)貢獻,沾點光。所以為《號外》寫稿,出筆名便最「笨七」,幾大都要出自己真名,收不到稿費已經預左。能讓自己的名字「響朵」,便是回報。
我個人職業生涯,初當編輯是從《大特寫》電影雜誌開始,時間正與37年前《號外》誕生同期。那時候認識陳冠中、鄧小宇、胡君毅三位《號外》創辦人乃自然的事。作為同時期同路人,我見證《號外》在過去37年怎樣走過艱苦困難的日子,來到今天的輝煌。
主場新聞老編邀請我也寫一文談《號外》,那麼我便來湊熱鬧。
(一)成功之道
很奇怪,從來沒有人講《號外》成功在與別不同,更沒人提過它怎樣與別不同。
A.《號外》沒有老板,從來沒有一個貌似老板的人。
一直以來,大家都說陳冠中、鄧小宇創辦《號外》,然而陳冠中、鄧小宇在任何場合出現,員工都不會覺得老板在場。《號外》員工從來沒有壓力。(那是指未被 Modern Media 集團收購之前)。有這樣輕鬆愉快的氛圍,《號外》才能走到今天,成為今天的《號外》。
B.《號外》沒有編輯會,每月出版前沒有,出版後也沒有。(近幾年情況或許有改變,歸入 Modern Media 集團之後,我便不清楚情況)。陳冠中領導的時期,出版前所謂編輯會大概是討論封面怎麼樣,至於出版後的檢討會,亦大概是要大家努力做到下期準時出版,不要出現那麼多錯字,校對工作要抓緊一點。
C.《號外》沒有賞罰制度,(至少在我跟他們熟絡的時期,從未聽聞)。在《號外》,沒有人犯錯。我是說沒有人會被「照肺」,亦沒有人執行「照肺」。我跟大家講一件事,李志超有次到墳場拍攝時裝相,當時施養德管《號外》,見到他拍了該輯相,氣到要捉他大罵。結果事情胡混過去,相片照樣出街,李志超沒感覺他被罵,而一下子,辦公室裡像根本沒有事情發生過。
D.《號外》從來不找名牌作者寫文,卻讓新人試寫、登場。經過幾期之後,該些新作者都進步。.
E.《號外》37年來都一直充滿創意,很多外人以為號外人讀很多洋書,其實那是美麗的誤會。陳冠中說,《號外》其實是由文盲辦的,多位作者不識字,會請教打字小姐教他/她怎樣寫,我並非吹牛。
《號外》為甚麼充滿創意?為甚麼會成功?我所講的上述五點便是最主要原因。
要做到上述五點十分困難,而今天再沒有一份刊物能以這個模式生存和運作下去。因此,《號外》的成功不可以複製,而它的成功原因也完全沒有參考價值。 MBA 課程如果以《號外》作個案來研究的話,畢業生會立即「揸兜」乞米。
(二)《號外》從廣告毒藥變為名牌廣告寵兒
也實在奇怪,從來沒有人提過《號外》怎樣從廣告毒藥變為名牌廣告寵兒。這個天大重要問題,外人難解答。
其實要研究也研究不來,因為那可能是個奇蹟,相同的結果不能複製、不會再出現。箇中關鍵人物應該是施養德,而不會有另外一個人。
施養德是畫家、是詩人(他寫詩,名字叫施傷勇,實在美麗絕倫,跟當時也曾替《號外》拍過照片的攝影師辜滄石,兩個名字互相輝映。)施養德當時出版30本雜誌,一個月內每天都有高潮,他願意幫忙為《號外》拉廣告,可能是一時衝動。當時他旗下的 sales team 有點神奇,懂得變魔術。他只把《號外》 size 變大,比《明報周刊》還要大,這一改變,便改變了歷史。
隨即,劉天蘭、張叔平為《號外》做封面,對名牌廣告的吸引力便有更強效果。由於封面尺寸變大而可以吸引名牌廣告,這個成功方程式只會成功一次,在《號外》之後,再沒有雜誌可以憑這個大尺寸而成功,那又是奇怪的事。
有人用「前衛」一詞來形容《號外》封面,實在捉錯用神。《號外》最具代表的封面多出自劉天蘭、張叔平之手,而兩人風格並不前衛,他們只是與別不同,從不會做別人做過的。
(三)《號外》敢為天下先,做別人不敢做的行動
《號外》有一期封面,是周潤發洗頭照。《號外》敢以此作封面,便佔了雜誌界最寶貴的 edge 優勢。奪得這個優勢,其實不費吹灰之力。《號外》沒有編輯會,從不會拿三個封面出來,請全編輯部同事各自發表意見,然後舉手決定。《號外》讓創作者自由發揮,由他/她自行決定,從不會對劉天蘭、張叔平 say no 。
最近,我在 FaceBook 看到有人說7月號《號外》以艾未未那張相做封面不好,應該放入內文去。我還未看該期雜誌,但我已認為該個批評不適合《號外》。放艾未未照片作封面,正鞏固《號外》處於 edge 的優勢。
全世界漢語雜誌少說有1,000份,沒有一份適合用艾未未該張照片作封面。既然如此,《號外》便更有刊登該照片的必要。只有愚蠢的編輯才開會、徵求大家意見。張鐵志選該照片作封面,表示他適合做《號外》。我還留意到,艾未未在之前已上過《號外》封面。其他漢語雜誌無法重複《號外》,刊登艾未未做封面,只會嚇走廣告客,甚至可能被中聯辦列入黑名單。《號外》沒有這個憂慮,它從來天不怕、地不怕。中聯辦不把《號外》歸類,因為不知歸入那一類才適當。從眾多名牌廣告客戶到中聯辦,都把《號外》獨立處理。
全世界漢語雜誌千份,只有一本《號外》。
最後,如果要我講《號外》有甚麼貢獻,我提一項全世界都沒有人講過的——那是丘世文在《號外》力推黃仁宇那本劃時代傑作《萬曆十五年》。我留意到,丘世文是香港推崇該本書的第一人,就算在台灣,也少有人比他早。在《號外》,丘世文只大讚過兩本中文書,除了《萬曆十五年》之外,另一本是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丘世文薦那兩本書的時候,香港書展才開始,香港中文書店還開在危樓的閣層裡,看中文書在香港還未有風氣。
《號外》有全香港買書和讀書最多的丘世文,卻一直較少人提起,遺憾。他在《號外》,帶領此個區域的華人認識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成為該份雜誌對中華文化其中一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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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21 July 2013

老店

Stor(i)es 店中有我: 老店與商場連鎖店的六大分別


斜坡半段最不起眼的偏巷中,有裁縫不分晝夜地跟頭頂風扇比拼,數十年來,搭起一張木桌半張帆布便是家。青藍色畫紙上,密密拼湊起不同年代的高樓,貼在最底是漂亮的餘樂里,掛在最頂的是一彎孤寂新月。走在舊區街道上總會找到驚喜或安慰。在暗黑小路裏,微光將我引領到木樑下的上野果子店,小貓坐在大小玻璃瓶間,瓶裏載着的說不定是醃木瓜,又可能是吹波膠;對街光管下,一壁水管配件壓住蒼白褪色的全家福。每次看見都不住驚歎老店很美,但我們所說的美,究竟是指什麼呢﹖若這是美的標準,大概連鎖店都已裝飾成老店般吧。

猛烈陽光把改變中的舊區照得尤其清楚,走在興建中的行人電梯及地下鐵旁,彷如置身一片大工地中。不時開過的泥頭車、地盤掘地聲,蓋不住即將變天的事實。這年頭,不時在報章讀到某某老字號即將結業的報導,隨便在街上找家老店店主閒聊,都可能聽見即將結業的消息:「加租四倍,點做丫你話。」——這還未數已經關門的大多數。這些新聞聽起來都不陌生,不新奇,什至有點麻目。當地下鐵以每小時八十公里開進一個又一個老社區,對我們一眾香港人來說,是否只是少了一碗百年秘方煮的雲吞麵呢?

午後在西營盤街上亂逛,竟聽見四個店主說即將結業。這 四家店都至少經營了三十年,異常地美,彷彿是一條活着 的時光隧道。站在推土機旁,看着一壁家庭照,聽着店前老街坊談天,我重新思考眼前正在消失的 ﹣除了是一家一家商店,還有舊區空間設計所代表的生活態度,積累多年 的城市哲學,以及該社區性及經濟模式所能容納的「人」。這些店子都不僅僅是一家商店,它們同時是連繫人群的生活空間,陳設中看到店主的習慣,每個角落都滿載故事。老店不僅是 "店 舖 Store",而是包含了「我」(i) ,滿載由「我」組成的 “Stories 故事" 。

西營盤夾在西邊街及東邊街之間,地圖上看,街道橫矗分明,以格線規劃,走在路上卻如過山車般起伏不平,天空上奇幻彩雲,因地勢關係,彷彿輕放在唐樓天台上。這裹的美帶點憂傷,一楝楝頹倒的唐樓,屋頂垮了一半,頂上卻長滿撲拙古樹,滿樹搖香。

一、店前有貓,內有神台
舊店門前常有貓,店內總有神主位;街道是店舖的一部份 ,而店亦是眾人的廳堂。小貓坐在客人身上,剛上好的一 注香在室內繚繞,一灘久久不散的光圈,妝點着這個讓客人、店主、店員悠然交流的空間。士多、餅店、理髮店、 中藥店、五金店都有多餘木椅,員工見你來了,便施施然 把電視聲音調低,跟你談天,老闆不把員工困在收銀櫃前 ,要他向你推銷新產品,身後沒有一列趕着付錢的人。買 了蛋撻以後,我問可以食完才走嗎,他便問起我的工作。 說起這區的建設,大家雖然看法迴異,但慢活空間容下珍 貴思想辯論的可能性。記起一位建築教授的香港規劃陰謀 論:減少公共空間,讓孩子們放學都回家做功課,收回排 檔,減少聚在街上談天的人,不就能減低引發社會運動的 可能性嗎?隨住老店湮沒,我們同時失去一間間士多「咖 啡店」、理髮「咖啡店」、中醫師「咖啡店」(中醫師太太 跟我們談久了還真請我喝剛煲好的靈芝水) ,失去培養人脈 人情味的交匯點……蛋撻早已吃完,討論卻沒共識,火紅 火綠的辯論以後,老闆仍窩心地說:「原來我們都對社會 學有點意見,下次來再慢慢談吧。」

二、「我」的設計﹣使用者就是設計者
好的設計或空間,必須考慮使用者的需要。然而,現今的設計都於辦公室電腦前完成,旨在於最少的空間中拼湊最 多可售面積。設計師理解用戶需要嗎?那並不重要。看大商場的平面圖——茶室、電腦店、巴黎服飾、餅店,在圖上都是數百個方格中的一個;更糟的是,建築設計師給客人出了數十個設計,最終仍只會以價錢取決。
老店中最獨特的大概是空間中的「我」。商店內每個細節均反映了店主店員與空間的親密互動。使用者便是設計者,陳設包含了選擇、思想與感情,創造出富創意而獨一無二的空間。
西營盤山上小巷交錯,探頭窺看還竟會有人在小里裹建起縫補店。五福里的李伯伯,十三歲起便隨父親學縫補,十六歲父親去世後一直以縫補為生,養大八兄弟姐妹。在五福里一條小巷中已三十多年,一木一鐵均親手建造。過往每次經過都驚歎他店子很美,他卻說我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小巷闊兩米不足,木櫃以上掛有風扇,吹住工作桌上的衣車,桌前整齊地掛有日曆針包,側邊放滿卷卷不同顏色的線筒,再往內走,鐵夾萬上一列膠袋掛的都是客人衣物。他說西營盤是一個樸素的區域,七十八歲的他,年輕時身蒹三職﹣民安隊、裁縫及電工,拍拖會走路到大笪地(舊相: 01 02),就在現在信德中心的位置,入夜以後,街上有唱片地攤、魔術師、面檔、歌攤.... 買了四元一張黑膠碟,沒錢買唱碟機,拾來戰前大喇叭自己改裝。談着勾起舊一代人雜沓的回憶。貼在牆上的照片、按高度而做的桌子,充滿了他三十多年來的生活痕跡,木桌上的一凹一凸,是使用者每分每秒呼吸生活留下的。他不是便利店櫃抬後的「一個員工」,在舊式店子裹,員工和店主都是空間的一部份,不是隨便找另一個員工來便可取代的一口釘。小巷裹的李伯伯,希望可以一直做到老。
三、陳設不變
舊商店主要服務山村村民,裝飾不着意向客人招手,沒有每月舖天蓋地的新海報,沒有數年一倘大裝修。小巷裹的友記理髮,六十年前由三個老友成立,現只剩下陳師傅及胡師傅。老闆租店,每天都怕要被加租,他說區內每拆一座樓便少一班客人,灰心到無心機談下去。區內環境天天變遷,惟有這巷後斗室十年不變:髮椅、滑石粉、毛刷、剪發刀、牛皮帶和木梳。剪髮,不只是定期需要,還是會見老朋友的機會。街和店沒有明顯分界,店外常放小椅,作排隊等候用,亦讓路過街坊可以坐下聊天。今天我們跟朋友聚在咖啡店談天,舊店卻讓街坊老友不用分毫,便能自由地流連整個下午的空間。留下老店的同時,留住的是許多人與人交流的空間,留住許多看不見的人脈。
四、邊界模糊 
小毛巾蓋住橙色電線上的紅色環保袋及旁邊的黃色筒,筒中載有十米尼龍繩、一條五米尼龍繩三條、繩紮着數瓶萬能膠...頭頂懸着數百個大大小小、各種長短的工具,木的、塑膠的、鉛的、圓的、軟的、硬的...晚上關店亦不收回。店主媽媽坐在正中心的工具箱上,眼神謙遜,但氣勢不凡,彷彿正驕傲地展示着兩代人匠心獨運的工具。舊店舖大多店面寛闊,與街道連成一體,頭頂吊扇掛在店外,讓路過談天的街坊亦能享受。廣闊的門面令店與店只在一柱之間,拉近了鄰店間的距離,間接連繫起社區內的人,建構成所謂人情味的根基。權利第二代老闆說:小孩子昔日會找來一小塊木板,把蠟燭溶在板的一邊,構成一塊光滑面,輪流坐上板上,在陡峭的正街頂滑至海皮。街道是平等的,屬於街道上所有人,而非駕車的少數。舊店舖亦是公共空間的守護者之一。失去老店的同時,我們同時失去公共空間、失去使用公共空間的習慣、失去街道的擁有權。

五、收音機
西營盤今天已肢離破碎,唯有靠轉角流聲機傳來的聲音找尋繁華散落的碎片。跟陳設一樣,老店中沒有本周精明眼推廣,聲音跟促進消費意欲無關。








六、效率以外
小店不是機器,不只着重效率,容得下閒書閒話。空間裹有讓員工顧客歇息的位置。舊商店傳到第二三代,鬥不過二十一世紀的秒速,走在街上,邊羡慕老店店主在街旁悠然喝茶,邊發現手機傳來電郵要你立刻把文件送過去。失去老店的同時,我們正失去一種亟需的慢活,適合人體的步伐,容許創作交流辯論的空間及時間。
中藥店,經營近四十年,今年續約突然加租四倍,即將於八月結業。藥材店首先吸引我目光的不是過百年的百子櫃,而是桌上一堆古本及手寫藥方。店內一磚一瓦都浸透着草藥靈芝清香。

沒想過會寫這樣的一篇關於空間的文章。向來認為舊建築美,並因各種原因有保留價值。但當中最美的還是生活在裹頭的人、年月累積下來的故事;最不公義的是留住空樓趕走居民的重建項目,故此空間的美一直不是我專注的一面。然而,細看舊區老店的空間後,發現它的美不僅是視覺或情感上的。當中每一個方格裹都包含了沉澱多年的智慧、獨一無二的習慣、眼看不見的網絡、包含了「人」的經濟模式。構建了多元而變化不一的街道。每家店都展示了不同而不能輕易取代的「我」。
我們邊容許城市以「發展」之名被豪宅商場取替,讓工作裹的「我」被急速蠶食。不知道下一代找尋老香港故事時,我們這一輩會否沾沾自喜地細說每個街角有間莎莎周大福的日子?讀人類學的,能否從商場裹的吉野家看出排檔或粥店的空間美學?
跟老店說再見的同時,香港人同時遺失一種生活態度及百多年的空間哲學。隨住樁子打進泥土裹,舊式街道裹的千絲萬縷無色網絡亦隨之澌滅。
舊區很美,但夕陽的美,令人不忍注視。

店中有我:老店與商場連鎖店的六大分別

貓小姐

剛於英國劍橋大學畢業,研究兒童文學。正職偵探,從舊報紙圖片重組香港歴史。不工作時於浮游於小街老巷間,寫故事,畫插圖。


2013-6-30 2:00:06
斜坡半段最不起眼的偏巷中,有裁縫不分晝夜地跟頭頂風扇比拼,數十年來,搭起一張木桌半張帆布便是家。青藍色畫紙上,密密拼湊起不同年代的高樓,貼在最底是漂亮的餘樂里,掛在最頂的是一彎孤寂新月。走在舊區街道上總會找到驚喜或安慰。在暗黑小路裏,微光將我引領到木樑下的上野果子店,小貓坐在大小玻璃瓶間,瓶裏載着的說不定是醃木瓜,又可能是吹波膠;對街光管下,一壁水管配件壓住蒼白褪色的全家福。每次看見都不住驚歎老店很美,但我們所說的美,究竟是指什麼呢﹖若這是美的標準,大概連鎖店都已裝飾成老店般吧。
猛烈陽光把改變中的舊區照得尤其清楚,走在興建中的行人電梯及地下鐵旁,彷如置身一片大工地中。不時開過的泥頭車、地盤掘地聲,蓋不住即將變天的事實。這年頭,不時在報章讀到某某老字號即將結業的報導,隨便在街上找家老店店主閒聊,都可能聽見即將結業的消息:「加租四倍,點做丫你話。」——這還未數已經關門的大多數。這些新聞聽起來都不陌生,不新奇,什至有點麻目。當地下鐵以每小時八十公里開進一個又一個老社區,對我們一眾香港人來說,是否只是少了一碗百年秘方煮的雲吞麵呢?
午後在西營盤街上亂逛,竟聽見四個店主說即將結業。這四家店都至少經營了三十年,異常地美,彷彿是一條活着的時光隧道。站在推土機旁,看着一壁家庭照,聽着店前老街坊談天,我重新思考眼前正在消失的﹣除了是一家一家商店,還有舊區空間設計所代表的生活態度,積累多年的城市哲學,以及該社區性及經濟模式所能容納的「人」。這些店子都不僅僅是一家商店,它們同時是連繫人群的生活空間,陳設中看到店主的習慣,每個角落都滿載故事。老店不僅是 "店舖 Store",而是包含了「我」(i) ,滿載由「我」組成的 “Stories 故事" 。
西營盤夾在西邊街及東邊街之間,地圖上看,街道橫矗分明,以格線規劃,走在路上卻如過山車般起伏不平,天空上奇幻彩雲,因地勢關係,彷彿輕放在唐樓天台上。這裹的美帶點憂傷,一楝楝頹倒的唐樓,屋頂垮了一半,頂上卻長滿撲拙古樹,滿樹搖香。
一、店前有貓,內有神台
舊店門前常有貓,店內總有神主位;街道是店舖的一部份 ,而店亦是眾人的廳堂。小貓坐在客人身上,剛上好的一注香在室內繚繞,一灘久久不散的光圈,妝點着這個讓客人、店主、店員悠然交流的空間。士多、餅店、理髮店、中藥店、五金店都有多餘木椅,員工見你來了,便施施然把電視聲音調低,跟你談天,老闆不把員工困在收銀櫃前,要他向你推銷新產品,身後沒有一列趕着付錢的人。買了蛋撻以後,我問可以食完才走嗎,他便問起我的工作。 說起這區的建設,大家雖然看法迴異,但慢活空間容下珍貴思想辯論的可能性。記起一位建築教授的香港規劃陰謀論:減少公共空間,讓孩子們放學都回家做功課,收回排檔,減少聚在街上談天的人,不就能減低引發社會運動的可能性嗎?
隨住老店湮沒,我們同時失去一間間士多「咖啡店」、理髮「咖啡店」、中醫師「咖啡店」(中醫師太太 跟我們談久了還真請我喝剛煲好的靈芝水) ,失去培養人脈人情味的交匯點……蛋撻早已吃完,討論卻沒共識,火紅火綠的辯論以後,老闆仍窩心地說:「原來我們都對社會學有點意見,下次來再慢慢談吧。」
二、「我」的設計﹣使用者就是設計者
好的設計或空間,必須考慮使用者的需要。然而,現今的設計都於辦公室電腦前完成,旨在於最少的空間中拼湊最 多可售面積。設計師理解用戶需要嗎?那並不重要。看大商場的平面圖——茶室、電腦店、巴黎服飾、餅店,在圖上都是數百個方格中的一個;更糟的是,建築設計師給客人出了數十個設計,最終仍只會以價錢取決。
老店中最獨特的大概是空間中的「我」。商店內每個細節均反映了店主店員與空間的親密互動。使用者便是設計者,陳設包含了選擇、思想與感情,創造出富創意而獨一無二的空間。
西營盤山上小巷交錯,探頭窺看還竟會有人在小里裹建起縫補店。五福里的李伯伯,十三歲起便隨父親學縫補,十六歲父親去世後一直以縫補為生,養大八兄弟姐妹。在五福里一條小巷中已三十多年,一木一鐵均親手建造。過往每次經過都驚歎他店子很美,他卻說我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
小巷闊兩米不足,木櫃以上掛有風扇,吹住工作桌上的衣車,桌前整齊地掛有日曆針包,側邊放滿卷卷不同顏色的線筒,再往內走,鐵夾萬上一列膠袋掛的都是客人衣物。他說西營盤是一個樸素的區域,七十八歲的他,年輕時身蒹三職:民安隊、裁縫及電工,拍拖會走路到大笪地(舊相: 01 02),就在現在信德中心的位置,入夜以後,街上有唱片地攤、魔術師、面檔、歌攤.... 買了四元一張黑膠碟,沒錢買唱碟機,拾來戰前大喇叭自己改裝。
談着勾起舊一代人雜沓的回憶。貼在牆上的照片、按高度而做的桌子,充滿了他三十多年來的生活痕跡,木桌上的一凹一凸,是使用者每分每秒呼吸生活留下的。他不是便利店櫃抬後的「一個員工」,在舊式店子裹,員工和店主都是空間的一部份,不是隨便找另一個員工來便可取代的一口釘。小巷裹的李伯伯,希望可以一直做到老。
三、陳設不變
舊商店主要服務山村村民,裝飾不着意向客人招手,沒有每月舖天蓋地的新海報,沒有數年一倘大裝修。小巷裹的友記理髮,六十年前由三個老友成立,現只剩下陳師傅及胡師傅。老闆租店,每天都怕要被加租,他說區內每拆一座樓便少一班客人,灰心到無心機談下去。
區內環境天天變遷,惟有這巷後斗室十年不變:髮椅、滑石粉、毛刷、剪發刀、牛皮帶和木梳。剪髮,不只是定期需要,還是會見老朋友的機會。街和店沒有明顯分界,店外常放小椅,作排隊等候用,亦讓路過街坊可以坐下聊天。今天我們跟朋友聚在咖啡店談天,舊店卻讓街坊老友不用分毫,便能自由地流連整個下午的空間。留下老店的同時,留住的是許多人與人交流的空間,留住許多看不見的人脈。
四、邊界模糊
小毛巾蓋住橙色電線上的紅色環保袋及旁邊的黃色筒,筒中載有十米尼龍繩、一條五米尼龍繩三條、繩紮着數瓶萬能膠...頭頂懸着數百個大大小小、各種長短的工具,木的、塑膠的、鉛的、圓的、軟的、硬的...晚上關店亦不收回。店主媽媽坐在正中心的工具箱上,眼神謙遜,但氣勢不凡,彷彿正驕傲地展示着兩代人匠心獨運的工具。舊店舖大多店面寛闊,與街道連成一體,頭頂吊扇掛在店外,讓路過談天的街坊亦能享受。廣闊的門面令店與店只在一柱之間,拉近了鄰店間的距離,間接連繫起社區內的人,建構成所謂人情味的根基。
權利第二代老闆說:小孩子昔日會找來一小塊木板,把蠟燭溶在板的一邊,構成一塊光滑面,輪流坐上板上,在陡峭的正街頂滑至海皮。街道是平等的,屬於街道上所有人,而非駕車的少數。舊店舖亦是公共空間的守護者之一。失去老店的同時,我們同時失去公共空間、失去使用公共空間的習慣、失去街道的擁有權。
五、收音機
西營盤今天已肢離破碎,唯有靠轉角流聲機傳來的聲音找尋繁華散落的碎片。跟陳設一樣,老店中沒有本周精明眼推廣,聲音跟促進消費意欲無關。
六、效率以外
小店不是機器,不只着重效率,容得下閒書閒話。空間裹有讓員工顧客歇息的位置。舊商店傳到第二三代,鬥不過二十一世紀的秒速,走在街上,邊羡慕老店店主在街旁悠然喝茶,邊發現手機傳來電郵要你立刻把文件送過去。失去老店的同時,我們正失去一種亟需的慢活,適合人體的步伐,容許創作交流辯論的空間及時間。
中藥店,經營近四十年,今年續約突然加租四倍,即將於八月結業。藥材店首先吸引我目光的不是過百年的百子櫃,而是桌上一堆古本及手寫藥方。店內一磚一瓦都浸透着草藥靈芝清香。
沒想過會寫這樣的一篇關於空間的文章。向來認為舊建築美,並因各種原因有保留價值。但當中最美的還是生活在裹頭的人、年月累積下來的故事;最不公義的是留住空樓趕走居民的重建項目,故此空間的美一直不是我專注的一面。然而,細看舊區老店的空間後,發現它的美不僅是視覺或情感上的。當中每一個方格裹都包含了沉澱多年的智慧、獨一無二的習慣、眼看不見的網絡、包含了「人」的經濟模式。構建了多元而變化不一的街道。每家店都展示了不同而不能輕易取代的「我」。
我們邊容許城市以「發展」之名被豪宅商場取替,讓工作裹的「我」被急速蠶食。不知道下一代找尋老香港故事時,我們這一輩會否沾沾自喜地細說每個街角有間莎莎周大福的日子?讀人類學的,能否從商場裹的吉野家看出排檔或粥店的空間美學?
跟老店說再見的同時,香港人同時遺失一種生活態度及百多年的空間哲學。隨住樁子打進泥土裹,舊式街道裹的千絲萬縷無色網絡亦隨之澌滅。
舊區很美,但夕陽的美,令人不忍注視。

Saturday 20 July 2013

周日特集:《號外》作為一所 live house

2013-7-21 9:20:54
《號外》
《號外》
如果 Medium is the message ,那《號外》的 Message 是甚麼,主場藝術的 Message 又是甚麼?
這一周,從《號外》的發展時間線,到三代總編對談;從為單一作者而寫的文章(《號外》Q 仔不舉36年,黃一恒),到藝術家特意經營的《號外》封面全集(Yan Kallen 殷家樑);加上來自鄧小宇、呂大樂的舊文(號外的成長,鄧小宇看號外人看人《號外:一個香港文化的故事,呂大樂),乃至年輕設計師為《號外》設計假想封面(我係八十後,Shampoo Wan),新一代對出生前的《號外》歷史的追尋(三個 《號外》關鍵詞,伍常),與及老前輩提出時光飛逝,今昔文章寫法已大不相同(我這一代,沒有陳冠中所言重要,張奔禾),大家合力 Jam 出了一個多聲軌的專題,探索 what exactly is our City Magazine 。
用上 Jam 這個字,是因為我覺得,主場藝術現在就好像一個 Band 房,或 Open-mic 。一方面,我們每周嘗試就某個特定文化論題,交流、討論、發表意見;與此同時,我們也讓平台維持開放狀態,讓哪怕是僅僅一個人認為必須關注的事情,也能浮現於主場讀者眼前。這空間有點亂,可亂能擦出創意火花。這裡就是主場藝術。
在對談中,張鐵志以「新媒體」歸分主場新聞──我想這點誰也不會反對。而令我感興趣的是,如果主場新聞是「新媒體」,而《號外》則是「舊媒體」(或,歷史悠久的媒體),那兩者的 Message ,具有怎樣的差異?我們在香港文化上,分別擔當了一種怎樣的角色?
鄧小宇曾經這樣說
每每碰見朋友,無論是新知舊雨,總會說:鄧小宇,你做《號外》,嘩,我非常愛看《號外》。《號外》怎樣好,是怎樣的一本雜誌。那時香港多得有你們這邦「號外人」。但聊下去,便發現他們多沒有認真看過《號外》,或者只在髮廊理髮時看,在 Starbucks 喝咖啡時看,並非真正的忠實讀者。
但奇怪的是好多讀者覺得自己很熟悉《號外》,因為他們認同《號外》代表著香港美好的年代。在八、九十年的黃金時期,《號外》變成一個 icon ,一個 symbol ,人們把它神話化,不斷放大它的好、它的精彩。
左起:陳冠中,鄧小宇,張錦滿,葉積奇,林夕
左起:陳冠中,鄧小宇,張錦滿,葉積奇,林夕
因為《號外》是一個 icon 、 symbol ,它具有一種讓某人某事提升到議題層次的能力。這就好比外國大媒體如 CNN 、BBC 、FT ──如果他們報道了關於香港的某一些事,比方說蛋撻有多好吃,那本地傳媒往往會隨即跟進報道說:「CNN 昨日報道,香港蛋撻非常好味道......」蛋撻好味,其實誰都知道,可為甚麼唯獨 CNN 報道,是「一件事」?就因為 CNN 具有一種指標地位。當他們報道了蛋撻,蛋撻就在香港人心目中獲 Endorse 了,成為一種代表我城文化的產物。
具有這種能力的媒體,在本地極少(至於為何外國媒體的 Endorsement 比我們自家還重要,那是另一個問題)。《號外》是難得的其一。當它決定以某人物作封面的時候,便彷彿表述了一種立場:「現在《號外》 endorse 這個。」因此,它能夠大大影響香港社會價值觀。我想像,當《號外》在某會所出現,由某位立場傾向保守的 G 先生信手拈起,赫見封面就是那班他一直認定是「滋事份子」的學民思潮時,不禁心生猶豫,對其過往想法,不禁出現動搖──「連有格調的《號外》也把他們登上封面,說不定(有格調的)我也......(否則我就不夠潮了)」
所謂「媒體的影響力」,便是這麼一回事。
A Hong Kong Heritage that is ahead of its time -黃源順,前.《號外》總編(從1976到2013:三代《號外》總編對談
八十年代《號外》PARTY,左起:鄭裕玲,施養德,甘國亮,陳冠中
八十年代《號外》PARTY,左起:鄭裕玲,施養德,甘國亮,陳冠中
與之相比,我想作為新媒體的主場藝術並未具備這種能力。Bloggers 主導與網站結構,決定了主場藝術內容由個體而非整體主持。只要你具備足夠的論述能力,即可在主場暢所欲言......《號外》的專題是策劃而成的,而主場藝術的專題則是 jam 出來的。如果說主場是 band 房或 open-mic,那《號外》或許就是一所有固定演出的 live house,甚至音樂廳。不是誰都可以跑上台,但你能上台演出,某種意義上就反映了音樂廳對你的認同。
這種差異,決定了我們(作為一個 message)的分別。而基於這種分別,我們可以在香港文化上站上各自的崗位,做著各自力所能及的事。
這一周間,有人問我,「為甚麼要這樣幫其他媒體賣廣告?」我想那並不是廣告,因為即便有誰對《號外》作出激烈批評,它的聲音也必定會在主場放大(事實上也確實有讀者回應說,《號外》字體太小了)。我只是覺得,大家有必要討論一下《號外》。畢竟那是一份深深影響香港文化發展的雜誌,過去三十七年如是,今後如無意外,亦將如是。
如果它是一個香港文化 icon ,那這 icon 是甚麼?這 icon 要負上哪種相應的責任?它在香港文化中,站於一個怎樣的位置?
我們一起了解、學習發問和解答上述問題,然後,我們一起努力,為了更好地在香港這個城市生活。
下周,我們來 Jam 一 Jam 城.鄉.藝術。我愛我家展覽事件已經告一段落。其實事件真相如何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沉澱下來之後,我們得到甚麼?
在未來七天,我們一起來想想這個問題。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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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外專題文章索引
張鐵志:我不知道我的理解對不對,現在的香港跟七十年代的香港確實有點像。我的理解是,七十年代的香港是一個很大的轉變時代。七十年代,我覺得香港在找尋自己的方向。而過去十年,從零三到現在,香港經歷著很大的轉型,從民主到身份認同,確實跟八十、九十年代有點不一樣。這就是我所說,香港現在面臨轉變。
另外,小宇剛提到的話,我現在有了新的答案。《號外》是一個 myth 還是一個 burden ?確實,《號外》絕不能像七十、八十年代一樣,創造那樣大的神話。現在是一個分眾的時代,每個人喜歡不同的媒體,不可能有這麼一個偉大的媒體讓所有人都看。所以我們現在的定位很清楚,也只能夠認識應跟我們氣質相近的,對知識、對文化比較關心的讀者,而不可能統統包覽,成為社會上最大的一個媒體。我想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
1976年9月:陳冠中、丘世文、鄧小宇及胡君毅創辦《號外》,早期為八開印刷形式的小報 (TABLOID) 。首任出版人兼總編輯為陳冠中,辦公室位於灣仔譚臣道110號閣樓。定價1元。
1976年11月:售價改為5角。
1977年2月: 《號外》第6期改成十六開 (A4) 的雜誌月刊,售價改為1元5角。吳情訪問《今夜報》007,為《號外》開人物專訪先河。
1977年3月: 《號外》命名為 CITY MAGAZINE。
《號外》八十年代封面
《號外》八十年代封面
《號外》第一期本來是在九月三十號發售,我們甚至在《明報》登了廣告,但那天我上班、吃中飯和下班,到處在報攤找都找不到,打電話給陳冠中又不在,真是急死人,後來才知道原來我們印報紙的時候,沒有講明要摺紙,所以印起了就算數,結果我們又要花冤枉錢去請人摺紙。
但惡夢才算剛剛開始,這份刊物竟然沒有人肯發行!陳冠中走遍了不少發行商,個個都耍手擰頭,認定這份報紙沒有銷路,當時的情形真是十分可憐,結果遲了差不多一個月才找到一個同情者──一間專發行外文書報的機構,仗義替我們發行,但他的發行網很差,又《號外》出售的報攤簡直少之又少。
《號外》就是這樣靜悄悄地創刊了。
號外三十:城市
號外三十:城市
事實上,如果要在三十年的《號外》裡找出最貫徹的元素,我會認為那是「號外式的訪問和人物特寫」。我所指的並非受訪者的類型和名單(必須承認,那是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單),也不是頑皮的文字或寫作的方式,而是一種態度。
簡單地說,是《號外》的訪問員會對受訪者有一種看法。有時候,他們刻意保持距離,誰不至於是刁難對方,但顯然是有備而來,沒有打算要客氣一番。有時候,則是「零距離」,而且還老實不客氣,擺明對受訪者有種特殊的感覺。無論如何,訪問不再只是錄音的文字紀錄。
如何處理整個訪問,因人──視乎由誰來訪問誰──而異。有時「抵死」,有時尖銳,有時突出情境,有時是訪問員抒發感情多於記錄對話。是愛或恨、褒或貶,都不重要。因為訪問員一向「立場鮮明」,從來不會遮遮掩掩;關鍵是他們表明是從某一個位置、角度來看一位值得訪問的受訪者。
三十年來,《號外》這一點變得最少。
在《號外》的版面上,文化從來不局限於電視、電影、音樂。
講飲講食,第一期開始便開設了「夜與食」專欄;曾預告在第二期的中間大頁以 Health Food 為專題,只是到時文章不知所蹤,由伍昭明的漫畫頂上,顯然食有人「甩稿」。
《號外》所呈現的文化,涵蓋城市生活、趨勢、時裝、消費、家居佈置、飲食、消閒、旅遊、性、性別關係、生活方式與概念……。
在上述不同的方方面面底下,其實是一個共同的概念: Lifestyle 。七八十年代的香港社會見證了市民大眾對生活方式這個概念的確認。
最早期一班人用「時髦」一詞來形容文化、日常生活中新興的軟性元素,但時髦一詞暗示這些東西瞬間即逝,不會長久。於是,後來改稱之為潮流,既反映它們塑造大眾的生活、思想的力量,同時也強調時間性──潮流總會過去,是過渡現象。所謂潮流分析,有種負面的含意,分析員要跟潮流現象保持距離。又後來,潮流變為趨勢,而討論的焦點也由過渡現象轉為未來。大家以為了解趨勢,便會掌握未來。但撇開種種用詞上的考慮,由時髦到潮流到趨勢,其實市民正逐步改變他們對生活的期望和態度。這一種對生活的新理解是:生活方式是個人的選擇,是個人生活態度的表現。
既被封面吸引,自然率先翻開這一期來,未幾,我被《性愛的政治經濟學》這標題吸引了。一般人或許先留意到「性愛的」三個字,而我卻被「政治經濟學」這五個字觸動了,因為未去圖書館前我才用信報 Apps 看了《政治經濟學》這專欄,近日一個新興的論政網站也叫做「政治經濟學」,去年鬧到滿城風雨的 DBC 數碼電台,也有一個節目叫做「政治經濟學」,想不到三十六年前的一本雜誌,已出現「政治經濟學」這名號,我再看文章署名── Q 仔。噢!果然是他,黎則奮此公確實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三十六年前(或更早),他已開始打著「政治經濟學」這名號,用獨到的分析能力,配以嬉笑怒罵的寫作風格,與大眾分析時事,陪著一代人成長。
然而,我並非從報章雜誌開始認知 Q 仔這個人。大概數年前我聽蕭若元主持的網台節目,始發現有 Q 仔這位客席主持,但聽他波、馬、股樣樣皆精,最有印象的卻是他對時局的分析,及對香港社運歷史的熟悉。一談到香港歷年抗爭運動,定必倒背如流,朗朗上口。從他口中得知,數十年來香港發生各大大小小的抗爭運動,他都參與過;多少件引起大眾關注的事件,他都評論過,甚或跟人辯論過。
那麼,究竟初期《號外》吸引的是哪一班讀者?根據陳冠中在1988年觀察所得,大致可分為以下六類人士:
1)唯美時裝派
2)城市消費派
3)入世管理派
4)文娛知識派
5)靈性生活派
6)娛樂親民派
有冇啲睇完都唔知佢噏乜的感覺?對,因為連《號外》都認同每一個人可能同時有幾種取向,但多數人以其中一種為主要形態。不知正在《主場新聞》看這個《號外》專題的你又是哪一種人?
想了又想,好奇的你現在大概會問:那麼《號外》的終極目標讀者又是哪一種人?喜歡尋根究底的筆者結果在1983年10月《號外》第86期中發現以下一段由陳冠中寫給讀者的親密告白:
「不過細心的讀者應該看得出,我們的文章的確是為了身邊的朋友及孤獨的同道中人而寫的,我們的頻率特殊,只有 TUNE IN 者才收得到,只不過似乎現在我們的朋友及孤獨的同道中人多了。我希望《號外》永遠保持為孤獨少數人而辦的原則,讓我們將秘密(best secret in town)傳下去。」
我記得以前讀《號外》,作家每當談到一個題材,便愛花一整段羅列那個題材的例子。今日我還能在《號外》老作者身上找到這種筆墨痕跡。好似小宇早前寫《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日劇》,便有一段:
現在雖然仍有追日劇的習慣,但早已不復當年般沉迷,我認為從1994年打後是日劇的黃金十年,除了啟蒙我的《悠長假期》和《戀愛世紀》,隨便數起來還忘不了《沙灘小子》、《東京愛情故事》、《東京仙履奇緣》、 GTO 、《廿九歲的聖誕》、 With Love 、《沈睡森林》、《冰之世界》《世紀末之詩》、《急救24小時》、《新聞女郎》、《處女之路》、 Over Time 、《成田離婚》、《庶務二課》、《奇蹟餐廳》、《美味關係》、《愛情白皮書》、 To Heart 、《白色巨塔》、《星之金幣》、《古煙任三郎》、《魔女之條件》、《神、請給我多一點時間》、《池袋西口公園》、《西洋古董之菓子店》、《午餐女王》、 Orange Days ……以及那一代的演員……都帶給我不少開懷的時刻和甜美的回憶。
這是多麼令人感慨的一段文字!感慨,是因為這種內容已不可能在2013年香港的 PRINT MEDIA 出現了。然而名單在《號外》風光好的那些年,是至為重要的。那個年頭,別說 iPhone ,互聯網甚麼的根本沒有,我們讀者就是按文索驥,把他們這些文化 leader 介紹的作品,一部一部翻出來細味。某程度上,愈能如數家珍,便愈顯示出作者的品位之高、見識之廣。
我也是有寫文章的。幾年前,我曾經試過把類似的文章交到某報編輯手上。那年輕編輯一收,反倒轉彎抹角,說這稿有點問題。有甚麼問題?他說我是 copy and paste,炒維基百科。言下之意是騙稿費了。對,現在已經有維基百科,打「日劇」兩個字,作品名要幾多有幾多。編輯這樣說,當然是他沒見識,不知道前人就是這樣寫。可另一方面,他也不是全沒道理罷。
我發現一個不怎麼熟絡的朋友 P(抱歉,我忍不住要取笑你)說自己看《號外》長大,原來是呃人。他應該沒有買過。即使有買,也根本沒看。即使有看,最多也只是在大便的時候拿入廁所 scan 。認認真真看完一本《號外》,他不曾試過。
後來我發現,原來像 P 這種胡扯瞎吹的偽讀者,不在少數。想到這裡我就比較安心。只是安心又帶來另一點顫動。我在想為甚麼一本雜誌的力量可以大到讓人扮讀者。
關於扮讀者,我想起以前上王建元的課。王教授——我對他懷有敬意——一次叫同學買 Chris Barker 著作的 Cultural Studies 作參考書,說的原因卻不是裡面的內容好,而是「同學搭車,手中托著 Chris Barker 的 Cultural Studies,格調會高起來。」一言蔽之就是「扮勁」。當然實際上這書是一本好書,只是王教授毫不造作、一針見血的話也讓人啼笑皆非,不知如何是好,直如風吹起了禿頭者的假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