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i)es 店中有我: 老店與商場連鎖店的六大分別
斜坡半段最不起眼的偏巷中,有裁縫不分晝夜地跟頭頂風扇比拼,數十年來,搭起一張木桌半張帆布便是家。青藍色畫紙上,密密拼湊起不同年代的高樓,貼在最底是漂亮的餘樂里,掛在最頂的是一彎孤寂新月。走在舊區街道上總會找到驚喜或安慰。在暗黑小路裏,微光將我引領到木樑下的上野果子店,小貓坐在大小玻璃瓶間,瓶裏載着的說不定是醃木瓜,又可能是吹波膠;對街光管下,一壁水管配件壓住蒼白褪色的全家福。每次看見都不住驚歎老店很美,但我們所說的美,究竟是指什麼呢﹖若這是美的標準,大概連鎖店都已裝飾成老店般吧。
猛烈陽光把改變中的舊區照得尤其清楚,走在興建中的行人電梯及地下鐵旁,彷如置身一片大工地中。不時開過的泥頭車、地盤掘地聲,蓋不住即將變天的事實。這年頭,不時在報章讀到某某老字號即將結業的報導,隨便在街上找家老店店主閒聊,都可能聽見即將結業的消息:「加租四倍,點做丫你話。」——這還未數已經關門的大多數。這些新聞聽起來都不陌生,不新奇,什至有點麻目。當地下鐵以每小時八十公里開進一個又一個老社區,對我們一眾香港人來說,是否只是少了一碗百年秘方煮的雲吞麵呢?
午後在西營盤街上亂逛,竟聽見四個店主說即將結業。這 四家店都至少經營了三十年,異常地美,彷彿是一條活着 的時光隧道。站在推土機旁,看着一壁家庭照,聽着店前老街坊談天,我重新思考眼前正在消失的 ﹣除了是一家一家商店,還有舊區空間設計所代表的生活態度,積累多年 的城市哲學,以及該社區性及經濟模式所能容納的「人」。這些店子都不僅僅是一家商店,它們同時是連繫人群的生活空間,陳設中看到店主的習慣,每個角落都滿載故事。老店不僅是 "店 舖 Store",而是包含了「我」(i) ,滿載由「我」組成的 “Stories 故事" 。
西營盤夾在西邊街及東邊街之間,地圖上看,街道橫矗分明,以格線規劃,走在路上卻如過山車般起伏不平,天空上奇幻彩雲,因地勢關係,彷彿輕放在唐樓天台上。這裹的美帶點憂傷,一楝楝頹倒的唐樓,屋頂垮了一半,頂上卻長滿撲拙古樹,滿樹搖香。
一、店前有貓,內有神台
舊店門前常有貓,店內總有神主位;街道是店舖的一部份 ,而店亦是眾人的廳堂。小貓坐在客人身上,剛上好的一 注香在室內繚繞,一灘久久不散的光圈,妝點着這個讓客人、店主、店員悠然交流的空間。士多、餅店、理髮店、 中藥店、五金店都有多餘木椅,員工見你來了,便施施然 把電視聲音調低,跟你談天,老闆不把員工困在收銀櫃前 ,要他向你推銷新產品,身後沒有一列趕着付錢的人。買 了蛋撻以後,我問可以食完才走嗎,他便問起我的工作。 說起這區的建設,大家雖然看法迴異,但慢活空間容下珍 貴思想辯論的可能性。記起一位建築教授的香港規劃陰謀 論:減少公共空間,讓孩子們放學都回家做功課,收回排 檔,減少聚在街上談天的人,不就能減低引發社會運動的 可能性嗎?隨住老店湮沒,我們同時失去一間間士多「咖 啡店」、理髮「咖啡店」、中醫師「咖啡店」(中醫師太太 跟我們談久了還真請我喝剛煲好的靈芝水) ,失去培養人脈 人情味的交匯點……蛋撻早已吃完,討論卻沒共識,火紅 火綠的辯論以後,老闆仍窩心地說:「原來我們都對社會 學有點意見,下次來再慢慢談吧。」
二、「我」的設計﹣使用者就是設計者
好的設計或空間,必須考慮使用者的需要。然而,現今的設計都於辦公室電腦前完成,旨在於最少的空間中拼湊最 多可售面積。設計師理解用戶需要嗎?那並不重要。看大商場的平面圖——茶室、電腦店、巴黎服飾、餅店,在圖上都是數百個方格中的一個;更糟的是,建築設計師給客人出了數十個設計,最終仍只會以價錢取決。
老店中最獨特的大概是空間中的「我」。商店內每個細節均反映了店主店員與空間的親密互動。使用者便是設計者,陳設包含了選擇、思想與感情,創造出富創意而獨一無二的空間。
西營盤山上小巷交錯,探頭窺看還竟會有人在小里裹建起縫補店。五福里的李伯伯,十三歲起便隨父親學縫補,十六歲父親去世後一直以縫補為生,養大八兄弟姐妹。在五福里一條小巷中已三十多年,一木一鐵均親手建造。過往每次經過都驚歎他店子很美,他卻說我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小巷闊兩米不足,木櫃以上掛有風扇,吹住工作桌上的衣車,桌前整齊地掛有日曆針包,側邊放滿卷卷不同顏色的線筒,再往內走,鐵夾萬上一列膠袋掛的都是客人衣物。他說西營盤是一個樸素的區域,七十八歲的他,年輕時身蒹三職﹣民安隊、裁縫及電工,拍拖會走路到大笪地(舊相: 01 02),就在現在信德中心的位置,入夜以後,街上有唱片地攤、魔術師、面檔、歌攤.... 買了四元一張黑膠碟,沒錢買唱碟機,拾來戰前大喇叭自己改裝。談着勾起舊一代人雜沓的回憶。貼在牆上的照片、按高度而做的桌子,充滿了他三十多年來的生活痕跡,木桌上的一凹一凸,是使用者每分每秒呼吸生活留下的。他不是便利店櫃抬後的「一個員工」,在舊式店子裹,員工和店主都是空間的一部份,不是隨便找另一個員工來便可取代的一口釘。小巷裹的李伯伯,希望可以一直做到老。
三、陳設不變好的設計或空間,必須考慮使用者的需要。然而,現今的設計都於辦公室電腦前完成,旨在於最少的空間中拼湊最 多可售面積。設計師理解用戶需要嗎?那並不重要。看大商場的平面圖——茶室、電腦店、巴黎服飾、餅店,在圖上都是數百個方格中的一個;更糟的是,建築設計師給客人出了數十個設計,最終仍只會以價錢取決。
老店中最獨特的大概是空間中的「我」。商店內每個細節均反映了店主店員與空間的親密互動。使用者便是設計者,陳設包含了選擇、思想與感情,創造出富創意而獨一無二的空間。
西營盤山上小巷交錯,探頭窺看還竟會有人在小里裹建起縫補店。五福里的李伯伯,十三歲起便隨父親學縫補,十六歲父親去世後一直以縫補為生,養大八兄弟姐妹。在五福里一條小巷中已三十多年,一木一鐵均親手建造。過往每次經過都驚歎他店子很美,他卻說我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小巷闊兩米不足,木櫃以上掛有風扇,吹住工作桌上的衣車,桌前整齊地掛有日曆針包,側邊放滿卷卷不同顏色的線筒,再往內走,鐵夾萬上一列膠袋掛的都是客人衣物。他說西營盤是一個樸素的區域,七十八歲的他,年輕時身蒹三職﹣民安隊、裁縫及電工,拍拖會走路到大笪地(舊相: 01 02),就在現在信德中心的位置,入夜以後,街上有唱片地攤、魔術師、面檔、歌攤.... 買了四元一張黑膠碟,沒錢買唱碟機,拾來戰前大喇叭自己改裝。談着勾起舊一代人雜沓的回憶。貼在牆上的照片、按高度而做的桌子,充滿了他三十多年來的生活痕跡,木桌上的一凹一凸,是使用者每分每秒呼吸生活留下的。他不是便利店櫃抬後的「一個員工」,在舊式店子裹,員工和店主都是空間的一部份,不是隨便找另一個員工來便可取代的一口釘。小巷裹的李伯伯,希望可以一直做到老。
舊商店主要服務山村村民,裝飾不着意向客人招手,沒有每月舖天蓋地的新海報,沒有數年一倘大裝修。小巷裹的友記理髮,六十年前由三個老友成立,現只剩下陳師傅及胡師傅。老闆租店,每天都怕要被加租,他說區內每拆一座樓便少一班客人,灰心到無心機談下去。區內環境天天變遷,惟有這巷後斗室十年不變:髮椅、滑石粉、毛刷、剪發刀、牛皮帶和木梳。剪髮,不只是定期需要,還是會見老朋友的機會。街和店沒有明顯分界,店外常放小椅,作排隊等候用,亦讓路過街坊可以坐下聊天。今天我們跟朋友聚在咖啡店談天,舊店卻讓街坊老友不用分毫,便能自由地流連整個下午的空間。留下老店的同時,留住的是許多人與人交流的空間,留住許多看不見的人脈。
四、邊界模糊
小毛巾蓋住橙色電線上的紅色環保袋及旁邊的黃色筒,筒中載有十米尼龍繩、一條五米尼龍繩三條、繩紮着數瓶萬能膠...頭頂懸着數百個大大小小、各種長短的工具,木的、塑膠的、鉛的、圓的、軟的、硬的...晚上關店亦不收回。店主媽媽坐在正中心的工具箱上,眼神謙遜,但氣勢不凡,彷彿正驕傲地展示着兩代人匠心獨運的工具。舊店舖大多店面寛闊,與街道連成一體,頭頂吊扇掛在店外,讓路過談天的街坊亦能享受。廣闊的門面令店與店只在一柱之間,拉近了鄰店間的距離,間接連繫起社區內的人,建構成所謂人情味的根基。權利第二代老闆說:小孩子昔日會找來一小塊木板,把蠟燭溶在板的一邊,構成一塊光滑面,輪流坐上板上,在陡峭的正街頂滑至海皮。街道是平等的,屬於街道上所有人,而非駕車的少數。舊店舖亦是公共空間的守護者之一。失去老店的同時,我們同時失去公共空間、失去使用公共空間的習慣、失去街道的擁有權。
五、收音機
六、效率以外
小店不是機器,不只着重效率,容得下閒書閒話。空間裹有讓員工顧客歇息的位置。舊商店傳到第二三代,鬥不過二十一世紀的秒速,走在街上,邊羡慕老店店主在街旁悠然喝茶,邊發現手機傳來電郵要你立刻把文件送過去。失去老店的同時,我們正失去一種亟需的慢活,適合人體的步伐,容許創作交流辯論的空間及時間。
中藥店,經營近四十年,今年續約突然加租四倍,即將於八月結業。藥材店首先吸引我目光的不是過百年的百子櫃,而是桌上一堆古本及手寫藥方。店內一磚一瓦都浸透着草藥靈芝清香。
沒想過會寫這樣的一篇關於空間的文章。向來認為舊建築美,並因各種原因有保留價值。但當中最美的還是生活在裹頭的人、年月累積下來的故事;最不公義的是留住空樓趕走居民的重建項目,故此空間的美一直不是我專注的一面。然而,細看舊區老店的空間後,發現它的美不僅是視覺或情感上的。當中每一個方格裹都包含了沉澱多年的智慧、獨一無二的習慣、眼看不見的網絡、包含了「人」的經濟模式。構建了多元而變化不一的街道。每家店都展示了不同而不能輕易取代的「我」。
我們邊容許城市以「發展」之名被豪宅商場取替,讓工作裹的「我」被急速蠶食。不知道下一代找尋老香港故事時,我們這一輩會否沾沾自喜地細說每個街角有間莎莎周大福的日子?讀人類學的,能否從商場裹的吉野家看出排檔或粥店的空間美學?
跟老店說再見的同時,香港人同時遺失一種生活態度及百多年的空間哲學。隨住樁子打進泥土裹,舊式街道裹的千絲萬縷無色網絡亦隨之澌滅。
舊區很美,但夕陽的美,令人不忍注視。沒想過會寫這樣的一篇關於空間的文章。向來認為舊建築美,並因各種原因有保留價值。但當中最美的還是生活在裹頭的人、年月累積下來的故事;最不公義的是留住空樓趕走居民的重建項目,故此空間的美一直不是我專注的一面。然而,細看舊區老店的空間後,發現它的美不僅是視覺或情感上的。當中每一個方格裹都包含了沉澱多年的智慧、獨一無二的習慣、眼看不見的網絡、包含了「人」的經濟模式。構建了多元而變化不一的街道。每家店都展示了不同而不能輕易取代的「我」。
我們邊容許城市以「發展」之名被豪宅商場取替,讓工作裹的「我」被急速蠶食。不知道下一代找尋老香港故事時,我們這一輩會否沾沾自喜地細說每個街角有間莎莎周大福的日子?讀人類學的,能否從商場裹的吉野家看出排檔或粥店的空間美學?
跟老店說再見的同時,香港人同時遺失一種生活態度及百多年的空間哲學。隨住樁子打進泥土裹,舊式街道裹的千絲萬縷無色網絡亦隨之澌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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