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16 August 2010

We, the Commoners by Yuk Hui on Sunday

明報 8月15日星期日副刊

大浪西灣淪陷,很明顯又是「隻眼開隻眼閉」,然後扮「你睇我唔到」的「港式官商勾結」。自然資源的分配、鄉村土地的賣買,是赤裸裸的階級矛盾,即馬克思所言的原始累積或大衛‧哈維據其發展出來的「奪取式積累」。香港作為新自由主義最佳的實驗區(現在依然是),土地、自然資源的私有化往來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情我願,依足法律程序便無不妥。香港政府的職責就是將「公共」轉成「私人」,並以市場控制整個「公共/私人」的流動。所以,如果我們批評政府賣地給魯連城,只能是一個道德上的批判。但在香港這個漠視「人文」的地方,道德批判並不是一個很強的批判。在當前「公共/私人」(public/private)的論述中並不構成一個原則上的瑕疵,然而,歸咎於「行政失誤」只是淡化了矛盾,我想指出更大的問題是出在「公共/私人」的論述,它將一個更重要的概念「共同」(common)排斥在外。當然這是一個全球化的問題,幾百年來的圈地運動(enclosure)的過程中的一個階段﹕將自然資源簡化為私人/公共的財產(property),公共的則由政府全權代理,而在幾十年來自新自由主義的影響下,「私有化」變成了政府的raison d'état,「共同」也不再是一個有效的詞語。在殖民者的國度,我們見到的是這個概念的消逝,

而在被殖民的香港更甚的是這個論述根本沒有出現過。

當我們仔細思考「共同」及「公共」這些意義很相似的簡單詞語時,我們可以發掘很多宏大論述無法告訴我們的細節。香港作為一個「中西交匯」的地方,其中一個特點就是同時「模糊」以及「清晰」的弔詭式邏輯,一方面政府需要清晰立法,另一方面清晰也變成了簡化,也即模糊了原先的概念。Common這個字在中世紀的歐洲,以及建國初期的美國有很重要的意義,我們可以追溯到一二一五年英格蘭建基在「共同」之上的《大憲章》(MagnaCarta)。《大憲章》也即是英國法律系統的基石,相比於歐洲大陸的《羅馬法》(Roman Law)。歷史學家PeterLinebaugh在Magna CartaManifesto認為《大憲章》的重要性在於它影響了英格蘭在十三世紀以降的法律,它平衡了七個衝突﹕教會/皇權,個人/國家,丈夫/妻子,猶太人/基督徒,國王/男爵,商人/消費者,共同者(commoner)/私有化者。美國十八世紀的革命深受《大憲章》影響,一七七六年的美國獨立聲明更是潘恩所建議的「美國大憲章」(American Magna Carta)。

「共同」和「公共」的分別
「共同」是一個很重要及很大的課題,這篇文章只是拋靱引玉地勾勒出「共同」在當前討論的重要性,以及它所能產生的改變的力量。「共同」一字近年在西方左翼理論興起,特別是針對自然資源的重新分配、全球生態問題及知識產權的糾紛。當前我們需要做的是重新創造「共同」這個概念,以制衡「公共/私人」的權力,如理論家Michael Hardt和AntonioNegri在Commonwealth所指出「私人/公共」的對立,同樣也是「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的投影,而「共同」則是一個另類的選擇。今天的問題並不在於對理論的疏忽,而是我們將自己圍綁在一個固定的論述裏,虛耗了所有能量辯論對與錯,卻甚少發揮想像力創造一個新的可能性,換言之想像已不是解殖(decolonization)的de,而是trans。Linebaugh的Magna CartaManifesto的重要性正在於他回到十三世紀的英格蘭找尋啟發性的想像。

我們首先要解答什麽是「共同」?它和「公共」的分別在哪裏呢?「私人/公共」論述的核心是「產權」(propertyright),這是歐洲殖民的管治核心,也即是所謂的「共和美德」。「產權」概念的重要性在於它提高了管治的效率,無論在計量或者分配都十分方便。「共同」與其不同的是﹕(一)它是一個激進的邏緝﹕「我們不擁有它,但它屬於我們」。這個有趣的概念我們甚至可以在年輕的馬克思的《經濟哲學手稿》讀到「私人財產使我們變得愚蠢及單向,以為當只有擁有它時它才是我們的」;(二)如Linebaugh指出「共同」是一個活動(activity)更甚於資源﹕「視共同為自然資源,最佳的後果是誤導,最壞的則是危險,共同是一個活動,它所呈現的是社會上的關係並不能和自然的關系脫鈎。或者更好的做法是將其保持為動詞,一個活動,而不是一個名詞,一個實體(substantive)」

共富及商品的對立
Linebaugh 在「共同」以外強調了共同者(commoner)和commoning兩個詞語。Commoner指的是靠森林資源生活的人,而commoning則是指一系列各司其職以創造一個共同的勞動及生活環境。例如我們可以在一二一七年加入的附件《森林憲章》(Charter of theForest),看到這樣的條文:「從今以後,任何自由人,在其所有的、位於森林區之內的林區或土地上,可以建造磨坊、魚塘、池塘、窖房、溝渠,或者在樹叢以外的可耕作土地進行耕種,而不受任何處罰,只要該等行為不損害任何鄰人的利益。」這是共同者在法律上的權利,而森林對於共同者來說是一個生存的方法(means ofsubsistence)。森林由王室或者貴族擁有,但它需要共同者來維持,例如共同者讓他們的羊為農夫施肥以恢復土地硝酸鹽的含量,森林主人則因為沒有鹿隻而補償共同者讓他們在森林裏放豬。

在十三世紀的英格蘭,我們見到「共同」土地在法律裏位置的重要性,一二九○年華威郡的居民上書國王指莊園的開拓使他們失去了牧場及燃料,無法生存。這種保護「共同」而釀成的「反抗」根據WilliamMorris是神話式史詩羅賓漢的源頭,「對權威的反抗及對產權的鄙視是這個粗糙而高貴的詩歌」。十六世紀英格蘭的圈地運動出現大量私有化,導致兩個觀念的對立﹕共富(commonwealth)及商品(commodity)。今天的情况更甚的是後者壓倒前者,在市場和財產的邏輯下,土地及能源被私有化。十三世紀時的燃料,也即是可生火的枯木,換言之是我們今天的石油和煤氣。資源的私有化,所導致的則是將「共同」變成一個名詞,它最多只是「公共」的一個「子集」(subset)。

以「共同」制衡「私人/公共」的對立

當「共同」的論述變成「私人/公共」,政府便變成了一個「公共」的管理者。這個理所當然的想法,是今天私有化的邏輯之一,特別是見於生物學家哈定(Garrett Hardin)一九六八年在科學雜誌《Nature》發表影響深遠的The Tragedy of theCommons。哈定以經濟學理論設想有一個多人經營的牧場,而每個牧者都想增加自己的利益,於是每人都買多了一頭牛,結果引致的問題是牧場的永久性損壞,也即是牧場無法及時恢愎牧草的份量。哈定的推論引申出來的就是要有一個有效的管理來維持「可持續性發展」的資源。從哈定的邏輯裏我們見到的是「共同」並不是如Linebaugh所說的「動詞」或「活動」,他假設了在放牧過程中不會出現協商或自治的可能性,也即是社區的不會出現。所以他必須發展出一套防禦系統。在殖民統治裏,我們見到這個防禦系統進一步將郊野變成一種「財產」及一個只供觀看景觀,「共同」的概念從沒有存在過。
在「私人/公共」的管理思維下,人和自然的關係處於分離過程,也即將社會生產和自然脫離。我們不能否認這也是都市化發展的結果之一,生活方式發生極大的轉變,森林對我們來說只是行山及觀光地點。然而如Linebaugh所說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在這裏,這些事實上並不是「景觀」或「資源」,而是「共同」。森林、農地、海洋其實都是我們的生存條件,它們在現今的生產模式和生活方式裏,並不像中世紀的歐洲共同者在森林放豬或撿枯木一樣直接,事實上它們只是以其它的方式作為社會生產的一部分,最明顯的是能量開採、捕魚等,隱晦一點的是周末行山、散心等準備我們投入生產,更遑論回到農業或森林生活是一種權利。「共同」的論述強調的是﹕
第一,我們和自然的關係回到一個共存、分享的關係, 它是我們生活的很重要的一部分,或者用康德的概念是超越的(transcendental),是可能性的條件(condition of possibility);

第二,「共同」不能被「私人/公共」的論述所掩蓋,它是一種不由我們擁有而屬於我們的資源,而共同者的權利必須被賦予;
第三,「共同」不僅是環保,而且是通過「共同」我們重新發展出一種歸屬感,以及社區;
第四, 我們其實都在不斷地創造以生產共同,這不僅見於互聯網上的開源運動 ,同時也見於我們的語言、文化遺產,也即是一種我們不曾經歷過但卻屬於我們的過去。同理在保衛廣東話的運動裏,這個「共同」的概念也有其重要性。

在英格蘭「共同」的概念並沒有徹底消失,最近英國首相卡梅倫以其幕僚Oliver Letwin的所謂基於黑格爾式辯證法發展出來bigsociety,建議將公共設施交由社區自我管治在英國政界掀起巨波。雖然這種「黑格爾式辯證法」的閱讀與原義相去甚遠,而且可能只是想在執行上節省成本,但我們仍能見到這個「共同」的影子,更重要的是也顯示作為raisond'état的「私有化」已不再是「共同的悲劇」的解決方法。相反我們見到的是回到社區,回到共同,並以其制衡「私人/公共」所劃分出來的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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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wok Ming Ma, 陳 某 and 6 others like th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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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ie Harpiste just happened to read your article this morning.
Sunday at 23: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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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mian Cheng you should also read this:
http://mitpress.mit.edu/catalog/item/default.asp?ttype=2&tid=11559
Yesterday at 10: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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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wok Ming Ma 擴濶討論和想像,非常有意思。關於公共(public)一詞,英文亦可用作名詞,中文則須寫作公眾。哈伯瑪斯指出「公眾」原是統治者炫耀其威風的場合(想想奧運或國慶),亦即是說「公眾」根本不是「共同」。歐洲在十七、十八世紀期間卻在民間層次演化了一種理性思辯,the best argument won的 public.在香港談及公共一詞卻是新自由主義那種公共和私有的對立。
Yesterday at 11:36 · 1 personLoad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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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k Hui 謝謝馬生,public/private有很有趣的歷史,例如agamben常追溯到希臘的polis/oikos,然後到roman law. 法律哲學歷史我不熟悉,但有趣的,而我沒有時間研究的是,羅馬法裡對「共同」的理解,共同似乎是英格蘭大憲章所獨特的,事實上在英格蘭許多地方都是以common命名的,如clapham common等,但似乎還沒有見過以public命名的。
19 hours ag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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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k Hui I think, 擴濶討論和想像 is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for now, learning from the situationalist movement, and that is what makes philosophy vibrant after its dead end, rather than arguing what is the authentic interpretation of someone/some texts. I am always happy to discuss more for anyone's interest.
13 hours ag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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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tor Lee 煜, 我也在星期日明報看過你這篇文章,你對Common的闡釋十分精采, Common 在英國實有特殊意義, 英國法律為想是MagnaCarta的延續, 共同概念的出現是近代英國崛起的主因, Common Sense, Common Law, House of Commons一大堆掛在口邊的共同概念事實也建構了現代英國甚至歐洲文明社會...香港政治高層保送唸的是Public Admin, 殖民思維可有"Common" Sense?
11 hours ago ·

Sunday 8 August 2010

龍應台﹕文明的力量 ——從鄉愁到美麗島

【明報專訊】編按﹕以犀利批判筆鋒著稱的台灣著名女作家龍應台,8月1日應邀到北京大學發表公開演講,這是龍應台首度獲准在中國內地公開正式演講。

演講當中龍應台談及她的中國夢、反攻大陸、台美斷交,再談到《美麗島》,她又提及「大國崛起」,並指出:「我很願意看到中國的崛起,可是我希望它是以文明的力量來崛起的。」

龍應台生於台灣,是著名文化人及公共知識分子,現為香港大學「傑出人文學者」,其新著《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目前在內地仍被列為禁書。

本版今日特全文刊出演講內容。

我們的「中國夢」

第一次接到電話,希望我談談「中國夢」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一千枚飛彈對準我家,我哪裏還有中國夢啊?」

可是沉靜下來思索,1952年生在台灣的我,還有我前後幾代人,還真的是在「中國夢」裏長大的,我的第一個中國夢是什麼呢?

我們上幼稚園時,就已經穿覑軍人的制服、帶覑木製的步槍去殺「共匪」了,口裏唱覑歌。當年所有的孩子都會唱的那首歌,叫做《反攻大陸去》:

反攻 反攻 反攻大陸去

大陸是我們的國土 大陸是我們的疆域

我們的國土 我們的疆域

不能讓共匪盡著盤據 不能讓俄寇盡著欺侮

我們要反攻回去 我們要反攻回去

反攻回去 反攻回去

把大陸收復 把大陸收復

這不是一種「中國夢」嗎?這個夢其實持續了蠻久,它是一個至高無上的圖騰,也被人們真誠地相信。

倉皇的50年代進入60年代,「中國夢」持續地深化。余光中那首《鄉愁四韻》傳頌一時: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那酒一樣的長江水

那醉酒的滋味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

那血一樣的海棠紅

那沸血的燒痛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

1949年,近兩百萬人突然之間被殘酷的內戰連根拔起,丟到了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甚至很多人沒有聽說過的海島上。在戰火中離鄉背井,顛沛流離到了島上的人,思鄉之情刻骨銘心,也是無比真誠的。那份對中華故土的魂牽夢繞,不是「中國夢」嗎?

夢的基座是價值觀

我的父母那代人在一種「悲憤」的情結中掙扎覑,我這代人在他們鄉愁的國家想像中成長。但是支撐覑這個巨大的國家想像下面,有一個基座,墊覑你、支撐覑你,那個基座就是價值的基座。

它的核心是什麼?台灣所有的小學,你一進校門門當頭就是四個大字:「禮義廉恥」。進入教室,簡樸的教室裏面,牆壁上也是四個大字:「禮義廉恥」。如果一定要我在成千上萬的「格言」裏找出那個最基本的價值的基座,大概就是這四個字。

小的時候跟大陸一樣,四周都是標語,只是內容跟大陸的標語不一樣。最常見到的就是小學裏對孩子的解釋:

禮,規規矩矩的態度。

義,正正當當的行為。

廉,清清白白的辨別。

恥,切切實實的覺悟。

上了初中,會讀文言文了,另一番解釋就來了: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管仲

然而四者之中,恥尤為要。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禮犯義,其原皆生於無恥也。故士大夫之恥,是為國恥。

~顧炎武

「士大夫之恥,是為國恥」,這些價值在我們小小的心靈有極深的烙印。

2006年,上百萬的「紅衫軍」包圍總統府要求陳水扁下台,台北的夜空飄覑大氣球,一個一個氣球上面分別寫覑大字:「禮」,「義」,「廉」,「恥」。我到廣場上去,抬頭乍看這四個字,感覺好像是全台灣的人到這廣場上來開小學同學會了。看覑那四個字,每個人心領神會,心中清晰知道,這個社會在乎的是什麼。

除了價值基座,還有一個基本的「態度」。我們年紀非常小,可是被教導得志氣非常大,小小年紀就已經被灌輸要把自己看成「士」,十歲的孩子都覺得自己將來就是那個「士」。「士」,是幹什麼的?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論語泰伯篇

我初中一年級的國文老師叫林弘毅,數學老師叫陳弘毅。同時期大陸很多孩子可能叫「愛國」、「建國」,我們有很多孩子叫「弘毅」。我們都是要「弘毅」的。

對自己要期許為「士」,對國家,態度就是「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生死於度外」。這是蔣介石的名言,我們要背誦。十一二歲的孩子背誦這樣的句子,用今天的眼光看,挺可怕的,就是要你為國家去死。

然而在「國家」之上,還有一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張載

對那麼小的孩子也有這樣的期待,氣魄大得有點嚇人。饒有深意的是,雖然說以國家至上,但是事實上張載所說的是,在「國家」之上還有「天地」,還有「生民」,它其實又修正了國家至上的秩序,因為「天地」跟「生民」比國家還大。

14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讀到《國語》,《國語》是兩千多年前的經典了,其中一篇讓我心裏很震動:

厲王虐,國人謗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

王不聽,於是國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於彘。

最後一句,簡單幾個字,卻雷霆萬鈞,給14歲的我,深深的震撼。

就是這個價值系統,形成一個強固的基座,撐起一個「中華大夢」。

我是誰?

這個中國夢在1970年代出現了質變。

1971年中華民國被迫退出聯合國,台灣人突然之間覺得自己變成了孤兒。可是,最壞的還沒到,1971年1月1日,中美正式斷交,這個「中」指的是當時的中華民國,也就是台美斷交,中美建交。長期被視為「保護傘」的美國撤了,給台灣人非常大的震撼,覺得風雨飄搖,這個島是不是快沉了。在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了而強敵當前的恐懼之下,救亡圖存的情感反而更強烈,也就在這個背景下,原來那個中國夢對於一部分人而言是被強化了,因為危機感帶來更深更強的、要求團結凝聚的民族情感;大陸人很熟悉的《龍的傳人》,是在那樣的悲憤傷感的背景下寫成的。這首歌人人傳唱,但是1983年,創作者「投匪」了,歌,在台灣就被禁掉了,反而在大陸傳唱起來,情景一變,歌的意涵又有了轉換。

你們是否知道余光中《鄉愁》詩裏所說的「海棠紅」是什麼意思?

我們從小長大,那個「中國夢」的形狀,也就是中華民國的地圖,包含外蒙古,正是「海棠葉」的形狀。習慣了這樣的圖騰,開始看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的前面好幾年,我都還有種奇怪的錯覺,以為,哎呀,這中國地圖是不是畫錯了?

1970年代整個國際情勢的改變,台灣的「中國夢」開始有分歧。對於一部分人而言,那個「海棠」中國夢還虔誠地持續覑,可是對於另外一部分人就不一樣了。

夢,跟覑身邊眼前的現實,是會變化的,1949年被連根拔起丟到海島上的一些人,我的父母輩,這時已經在台灣生活了30年,孩子也生在台灣了──這海島曾是自己的「異鄉」卻是孩子的「故鄉」了,隨覑時間推移,無形之中對腳下所踩的土地產生了具體而實在的情感。所以,你們熟悉余光中先生寫的那首《鄉愁》,卻可能不會知道他在1972年的時候創作了另外一首詩,詩歌禮贊的,是台灣南部屏東海邊一個小鎮,叫枋寮:

車過枋寮

雨落在屏東的甘蔗田裡

甜甜的甘蔗 甜甜的雨

從此地到山麓 一大幅平原舉起

多少甘蔗,多少甘美的希冀

長途車駛過青青的平原

檢閱牧神青青的儀隊

余先生這首詩,有「中國夢」轉換的象徵意義。但是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還有一首我稱之為「里程碑」的歌,叫《美麗島》。

一位淡江大學的年輕人,李雙澤,跟很多台灣年輕人一樣,70年代發現台灣不能代表中國,而且逐漸被國際推到邊緣,在危機感和孤獨感中,年輕人開始檢視自己:為什麼我們從小被教要愛長江、愛黃河、歌頌長城的偉大─那都是我眼睛沒見過,腳板沒踩過的土地,而我住在淡水河邊,怎麼就從來不唱淡水河,怎麼我們就不知道自己村子裏頭小山小河的名字?台灣也不是沒有大江大海呀?

青年人開始推動「唱我們的歌」,開始自己寫歌。那個「中國夢」顯得那麼虛無飄緲,是不是該看看腳下踩的泥土是什麼樣?他寫了《美麗島》,改編於一首詩,一下子就流行起來,大家都喜歡唱。《美麗島》真的是代表了從中國夢慢慢地轉型到「站在這片泥土上看見什麼、想什麼」的「台灣夢」里程碑:

我們搖籃的美麗島 是母親溫暖的懷抱

驕傲的祖先正視著 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他們一再重覆地叮嚀

不要忘記 不要忘記

他們一再重覆地叮嚀

蓽路藍縷以啟山林

婆娑無邊的太平洋 懷報著自由的土地

溫暖的陽光照耀著 照耀著高山和田園

我們這裡有勇敢的人民

蓽路藍縷以啟山林

我們這裡有無窮的生命

水牛 稻米 香蕉 玉蘭花

1975年,我23歲,到美國去讀書,每天泡在圖書館裏,從早上八點到半夜踩覑雪光回到家,除了功課之外就有機會去讀一些中國近代史的書,第一次讀到國共內戰的部分,第一次知道1927年國民黨對共產黨員的殺戮,才知道之前所接受的教育那麼多都是被黨和國家機器所操縱的謊言,這是一個很大的震撼。十年之後寫了《野火集》,去「腐蝕」那個謊言。

1979年,我個人的「中國夢」也起了質變。在中國夢籠罩的台灣,我們是講「祖籍」的。也就是說,任何人問,龍應台你是哪裏人,我理所當然的回答就是:「我是湖南人。」

這麼一路做「湖南人」做了幾十年,到1979年,中國大陸開放了,我終於在紐約生平第一次見到了一個真正的「共匪」站在我面前,這個樸實人剛剛從湖南出來,一口濃重的湖南腔。有人衝覑他問「你是哪裏人」,他就說「我是湖南人」,問話者接覑就回頭問我「你是哪裏人」─我就愣住了。

我不會說湖南話,沒有去過湖南,對湖南一無所知,老鄉站在面前,我登時就說不出話來了。這一輩子的那個「中國夢」突然就把我懵在那兒了,這是 1979年一個非常大的震撼──原來啊,我是台灣人。

一起做夢,一起上課

從海棠葉的大中國夢慢慢地過渡到台灣人腳踩覑泥土的小小的台灣夢,人民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開始問「我是誰」。80年代以後,台灣兩千多萬人走向了轉型,自我感覺就是愈來愈小,什麼事情都一步一個腳印,一點一點做。所以,台灣人就一塊兒從大夢慢慢轉到小夢的路上來了,開始一起上80年代的民主大課。這個民主課程上得有夠辛苦。

《美麗島》這首歌,在1979變成黨外異議人士的雜誌名字,集結反對勢力。當年12月10日,政府對反對者的大逮捕行動開始,接覑是大審判。面臨巨大的挑戰,國民黨決定審判公開,這是審判庭上的一張照片:

你們認得其中任何一個人嗎?第二排露出一排白牙笑得瀟灑的,是施明德,他被判處無期徒刑。施明德右手邊的女子是陳菊,今天的高雄市長,左手邊是呂秀蓮,上一任的副總統。

我想用這張圖片來表達80年代台灣人慢慢地腳踩泥土重建夢想和希望的過程。如果把過去的發展切出一個30年的時間切片來看,剛好看到一個完整的過程:這圖裏有三種人,第一種是叛亂犯,包括施明德,呂秀蓮,陳菊等等,她們倆分別被判12年徒刑;第二種是英雄,在那個恐怖的時代,敢為這些政治犯辯護的律師,包括陳水扁,謝長廷,蘇貞昌等等;第三類是掌權者,當時的總統是蔣經國先生,新聞局長是宋楚瑜先生。從這些名字你就看出,在30年的切片裏,政治犯上台變成了掌權者,掌權者下台變成了反對者,而當時得盡掌聲以及人們殷殷期待的,以道德作為註冊商標的那些英雄們變成了什麼?其中一部分人變成了道德徹底破產的貪污嫌疑犯。

這個轉變夠不夠大?親眼目睹這樣一個切膚痛苦的過程,你或許對台灣民主的所謂「亂」有新的理解。它所有的「亂」,在我個人眼中看來,都是民主的必修課;它所有的「跌倒」都是必須的實踐,因為只有真正跌倒了,你才真正地知道,要怎麼再站起來,跌倒本身就是一種考試。所以,容許我這樣說:台灣民主的「亂」,不是亂,它是必上的課。

表面上台灣被撕裂得很嚴重,但不要被這個表面騙了。回到基座上的價值觀來看,從前的中國夢慢慢被拋棄了,逐漸發展為台灣的小夢,然後一起上非常艱辛、痛苦的民主課,然而台灣不管是藍是綠,其實有一個非常結實的共識,比如說:

國家是會說謊的,

掌權者是會腐敗的,

反對者是會墮落,政治權力不是唯一的壓迫來源,資本也可能一樣的壓迫。

而正因為權力的侵蝕無所不在,所以個人的權利、比如言論的自由,是每個人都要隨時隨地、寸土必爭、絕不退讓的。

這是大多數台灣人的共識。你所看到的爭議、吵架,立法院撕頭髮丟茶杯打架,其實都是站在這個基礎上的。這個基礎,是以共同的價值觀建立起來的。

我有中國夢嗎?

回到今天中國夢的主題,可能有很多台灣人會跳起來說:中國不是我的夢,我的夢裏沒有中國。但是,你如果問龍應台有沒有中國夢,我會先問你那個中國夢的「中國」指的是什麼?如果指的是「國家」或「政府」,「國家」「政府」在我心目中不過就是個管理組織,對不起,我對「國家」沒有夢,「政府」是會說謊的。但如果你說的「中國」指的是這塊土地上的人,這個社會,我怎麼會沒有夢呢?別說這片美麗的土地是我摯愛的父親、母親永遠的故鄉,這個地方的好跟壞,對於台灣有那麼大的影響,這個地方的福與禍,會牽動整個人類社區的未來,我怎麼會沒有中國夢呢?

我們就從「大國崛起」這個詞說起吧。我很願意看到中國的崛起,可是我希望它是以文明的力量來崛起的。

如何衡量文明?我願意跟大家分享我自己衡量文明的一把尺。它不太難。看一個城市的文明的程度,就看這個城市怎樣對待它的精神病人,它對於殘障者的服務做到什麼地步,它對鰥寡孤獨的照顧到什麼程度,它怎樣對待所謂的盲流民工底層人民。對我而言,這是非常具體的文明的尺度。

一個國家文明到哪裏,我看這個國家怎麼對待外來移民,怎麼對待它的少數族群。我觀察這個國家的多數如何對待它的少數──這當然也包含13億人如何對待2300萬人!

誰在乎「大國崛起」?至少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剛才我所說的文明刻度──你這大國怎麼對待你的弱勢與少數,你怎麼包容意見不同的異議分子,這,才是我在乎的。如果說,所謂的大國崛起,它的人民所引以自豪的,是軍事的耀武揚威,經濟的財大氣粗,政治勢力的唯我獨尊,那我寧可它不崛起,因為這種性質的崛起,很可能最終為它自己的人民以及人類社區帶來災難和危險。

誰又在乎「血濃於水」?至少我不那麼在乎。如果我們對於文明的尺度完全沒有共識,如果我們在基座的價值上,根本無法對話,「血濃於水」有意義嗎?

我的父親15歲那年,用一根扁擔、兩個竹簍走到湖南衡山的火車站前買蔬菜,準備挑回山上。剛巧國民黨在招憲兵學生隊,這個少年當下就做了決定:他放下扁擔就跟覑軍隊走了。我的父親1919年出生,2004年,我捧覑父親的骨灰回到了湖南衡山龍家院的山溝溝,鄉親點起一路的鞭炮迎接這個離家70年、顛沛流離一生的遊子回鄉。在家祭時,我聽到一個長輩用最古老的楚國鄉音唱出淒切的輓歌。一直忍者眼淚的我,那時再也忍不住了。楚國鄉音使我更深刻地認識到父親一輩子是怎麼被迫脫離了他自己的文化,過覑不由自主的放逐的一生。一直到捧覑他的骨灰回到那片土地,我才深切的感覺到這個70年之後以骨灰回來的少年經歷了怎樣的中國的近代史。而我在浙江新安江畔長大的母親,是如何地一生懷念那條清澈見魚的江水。

一個開闊、包容的中國

所以,請相信我,我對中國的希望是真誠的。但是請不要跟我談「大國崛起」,請不要跟我談「血濃於水」,我深深盼望見到的,是一個敢用文明尺度來檢驗自己的中國;這樣的中國,因為自信,所以開闊,因為開闊,所以包容,因為包容,所以它的力量更柔韌、更長遠。當它文明的力量柔韌長遠的時候,它對整個人類的和平都會有關鍵的貢獻。

1985年我寫《野火集》,1986年1月,《野火集》在風聲鶴唳中出版。8月,我遷居歐洲。離開台灣前夕,做了一場臨別演講,是「野火」時期唯一的一次。演講在害怕隨時「斷電」的氣氛中進行。今天,2010年8月1日,在北京大學,我想唸那篇演講的最後一段,與大陸的讀者分享:

在臨別的今天晚上,你或許要問我對台灣有什麼樣的夢想?

有。今天晚上站在這裏說話,我心裏懷著深深的恐懼,恐懼今晚的言詞帶來什麼後果,我的夢想是,希望中國人的下一代可以在任何一個晚上站在任何一個地方說出心裏想說的話,而心中沒有任何恐懼。我們這一代人所做的種種努力也不過是希望我們的下一代將來會有免予恐懼的自由。

那是1986年8月11日。

(2010年8月1日於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演講全文)

Tuesday 3 August 2010

繁星哲語 朱耀偉 粵語保衞戰的省思

2010年8月4日

七月二十五日,廣州街頭出現奇景,據報近萬名廣州八十後竟然不懼打壓,在江南西地鐵站外以散步形式集會,「抵制煲冬瓜,我哋撑粵語」口號響徹街頭。導火線是廣州市政協委員紀可光月初建議將廣州電視台的綜合或新聞頻道改以普通話廣播,理由是「為亞運會創造良好的語言環境」,更重要的是為廣州打造「國際都市形象」。建議引發一場粵語保衞戰,最終廣州市委市政府召開新聞發布會,表明「推普廢粵」純屬無中生有。其實普通話廣播只是冰山一角,廣州近年與香港一樣發展至上,舊城空間本土文化不斷消失,為免連語言也不保,最終要如袁崇煥高喊那句被網民稱許為「粵語靈魂」的「掉那媽,頂硬上」。要言之粵語保衞戰的重點並非挑戰普通話,而是要堅守本土文化的最後陣地。

我感到欷歔的是,特區政府大力推動普通話教中文,香港卻沒有粵語保衞戰。語文教育及研究常務委員會近年投放不少資源在香港中、小學推行「以普通話教授中國語文科」計劃,目的是呼應一九九九年課程發展議會發表《香港學校課程的整體檢視》以「普通話教中文」為遠程目標的建議。語言一向是文化支配的最有力工具,與權力架構有着微妙關係。正因為語言與權力的關係密切,一直以來作為香港的官方語言的英文便擁有法定地位,英文文化亦因而變得「高級」。九七之後時移世易,自然是普通話抬頭,近年人人北望神州,更有必要一起煲冬瓜。據報不少廣州人表示粵語在學校有被排擠的情況,有關部門雖沒強行要求學生課外也說普通話,但普通話在學校是否主流,是學校被評級的「重要標準」。香港學校爭相變身英文中學,推動普通話教中文不遺餘力,叫我想起非洲批評家古基(Ngugi wa Thiong'o)的經歷。小時候他在學校若不說英語而講土話,身上會被掛上「我是驢/我愚蠢」之類的紙牌。如今「說普通話,做文明人」及「說普通話,學好中文」道理其實一樣。「文而化之」不過是包裝,國族身份和大陸市場才是底下的運作邏輯。

我想沒人反對以普通話作為溝通媒介,但叫我憂慮的是「我手寫我口」會將講普通話才能學好中文的謬誤合理化,並大量播散粵語「難登大雅之堂」、「不是標準中文」之類的迷思。言文合一的說法在語言學並不能成立,普通話其實並不等於中文。我手與我口之間存在鴻溝,差之毫釐可以謬以千里,不信到駱克道找個說得一口流利英語的白人寫篇英文文章,或會發現文法錯誤比小學生還要多。我當年任助教時,也有美國大學交換生寫文全沒文法可言。普通話對中文的負面影響,讀讀陳雲的中文解毒便可知一二。課堂上用粵語教中文,廣州沒法做到,香港必須堅持。港人愛看巴塞,且以他們為例:巴塞隆拿人會說西班牙語,上課用的則是加泰隆尼亞話,但巴塞人一樣為國家隊披甲上陣奪標舉國歡騰。團結人心靠的不是語言,而是能夠叫國民引以為榮。

推普廢粵—工業化與多元生機之爭

2010年8月3日

要全國統一講標準語音,是工業時代的做法,也就是現代化初期的做法。目標是簡化思想,便利工商流通和國民動員,那是大量生產標準貨物,以數量和流量來衡量經濟與國力的舊時代了。

法國人類學家利維史陀在上世紀三十年代自法國到巴西任教,並且做實地民族考察,寫下《憂鬱的熱帶》一書。他這樣描述當年聖保羅的新建築:那是一建造了就註定過時之物,而且它們不會像巴黎的建築那樣莊嚴地衰老,只能醜陋地朽敗。

由於統治者和權貴階級的智力衰歇,第三世界的現代化舉措,總給人可笑的觀感。他們學的現代(modernity),只能是過時(outdatedness)。假若不嫌悶,有點文化品味的人,過了羅湖邊界,可以一直微笑或苦笑到哈爾濱。是微笑還是苦笑,視乎那人有否家國情懷矣。

中國人將吃盡苦頭

正當廣東省要鼓吹自己做「文化大省」,將文化企業「做強做大」的時候,卻以國語(普通話)統制學校,不准學生講粵語,並且準備擠壓粵語的公共廣播節目。不單止廣東如此吧。中央的文化部、各主要省市的文化廳和文化產業研究中心之類的,時不時就說要發展創意經濟和文化產業什麼的。

然而,各大城市都不斷擴大城區,不斷以高速鐵路和公路網絡聯繫各個新興商業中心(CBD),不惜破壞原生社區聚落,毀滅農林水土,單一的文化隨着簡體字、普通話和中共式的行政行為鋪天蓋地開展。這種開展的動力,除了依靠資本霸權之外,還有法律和政治的霸權:公共空間不許說方言,禁止寫正體字,禁止在公共空間表達異議。這些都是高速工業化的利器,甚至很多學者讚賞這是工業化的高速方程式:獨裁政府、國際資本與地方專權。

當然,由地方的專權官僚來推動經濟,而經濟成效與其仕途掛鈎,這比起散漫的自由競爭,看起來更有效率。

在限定條件之下,專權可以有機會快速達到巴列圖均衡(Pareto Optimal)而加速經濟發展。然而,過了這個均衡點之後,必然是效率低下、官商壟斷和貪污橫行;人民的原創能力、智力和想像力之剝蝕,更不在話下。

所謂成本低廉、產業集中而令生產效率高超,付出的社會代價、文化代價和自然環境代價,終會由人民承受,商人和黨組織都不會理的。商人是遊走的資本家,而黨組織則是無家無國的殖民者。

憲政民主保住多元生機

中國的高速發展的公式,靠的是獨裁政府建立一塊予商人高度壓縮成本的基地。所有節省的成本,最終都是社會、文化和自然成本(All saved costs end up in social, cultural and natural cost),這是中國經濟發達的真相。這個真相呈現的時候,中國人將吃盡苦頭。

許多西方國家,在現代化的道路上,可以從工業化順利過渡到農林、工商、科研開發和文化創意經濟結合的可持續發展境地,是由於憲政民主和公民社會制衡了國家的強權,工業化的單一標準的生產方式(monoculture),受到地方議會、教會、商團、貴族地主、文人和宗親的抵制,不足以破壞國家在經濟、社會、環境生態和文化的多元性。

因此,單一的國語無法一統方言或地方口音,甚至連國語本身也是多元化的(如瑞士和加拿大)。工廠、住宅和商業區不能過分侵吞農林與自然保護地,官立的教育也不能排擠民辦的教育。工業化時代殺不盡的多元化的生機,在工業化完成之後,成為科研能力、原生創意和道德生活的培育之所。

憲政民主對於國家經濟的永續發展,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愈早有愈好。民主愈來得遲,工業化勢力的破壞愈深,愈難修補。今日在香港看到的單一地產壟斷發展和城市膨脹模式,便是工業化勢力無法被民主阻止的景象。(按:工業化勢力並非開工廠者的勢力,而是單一的資本擴張以奪取利潤的模式。)

現代社會是不能產生優雅文化和高尚道德的,一個現代社會擁有的文化和道德遺產,就視乎其在工業化過程之中,能夠保留多少,或者有多少是殺不盡的、死剩的,仍然存活的。至於那些用資財保存的博物館式的文化、在聯合國「申遺」的文化,是用不上的。

現代化的持續發展,必須保有多元生機,而這些只能在憲政民主和公民社會發達的西方國家發生。第三世界的現代化往往用強權推行,現代化也會中道而止(如馬可斯的菲律賓),除非意外地得到建立憲政民主的機會。

二戰時期,幾個以法西斯式的國家統制和重商主義快速建立起來的工業強國,如德國和日本,戰後都意外地得到美國的佔領或干預而被逼建立憲政民主制度,令兩國的工業化勢力得到民主和民意的制衡,多元化保留下來了,於是,我們看到這些國家今日成了人文薈萃的科研和創意經濟大國。另外的兩個例子是南韓和台灣,都是在工業化後期在美國的介入之下建立民主。

中國的國家命運比起德國和日本糟糕,中共並非法西斯,法西斯是有強烈的國土意識和國家意志的,是會保護水土和國民文化的(即使用的是極端的保護方法,如德國的納粹或日本的大和魂),而中共的資本也很大部分是國際遊走的資本,不是立足於國族的資本。是故,中國的經濟可持續發展和國族文化保育,道路維艱。我其實想說的是前無去路,中國大陸地區得到美國的介入而促成憲政民主的機會在二戰之後丟失了。

荒誕而危險的中國

在這個背景下,大家可以理解何以在中國大陸有大量的文人被滅聲、大片的農田被填平、大片的舊城區被拆毀、大片的方言區和少數民族語言區被壓迫,普通話如推土機一般,從北京出發,碾平一切語言文化的多元性,好使中國成為國際資本家的大工廠。由於中國人民並無投票權,公民社會力量也微弱,因此無力抵擋單一化的工業勢力。中國將成為機器人之國。

回頭說「推普滅粵」的事情。這是有正常見識的人都羞於辯論之事。二十一世紀了,還要呼喚保護文化多元性、保育歷史語言遺留,還要連寫兩篇文章談這普天之理,我感到羞愧。

然而,要辯論得頗深,才可解釋中共之荒誕行為。國家交流語與地區族群方言應是並存的,互相扶持的,地方文化和方言文化甚至是中國文化輸出的助力,這是人之常情、國之常理,然而,中國並非一個正常的國家,它只是黨組織維繫的資本家租界。在中國變成正常的國家之前,常理不適用。

中國類似鋼筋不足的混凝土屋頂,是極其脆弱的,也是極其危險的。

文化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