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29 March 2010

新視野 李志榮 龍應台 遇上九十後

2010年3月30日

「龍應台X90後面對面」,一場很誘惑視線的活動。龍應台曾把中環價值批評得體無完膚,主流 媒體描述下的九十後亦對社會漸漸泛起了不理性的熱血,這場二鍋頭與麻辣火鍋的對話,我估算,必定火花連連。

上星期日下午,九十後擠滿了兆基 創意書院的劇場。會後,龍應台坦言,對九十後的創意和活潑感到深刻。龍應台很久前寫了《親愛的安德烈》,讓讀者了解她溫情洋溢的一面;一眾九十後在反叛之 餘,同時處於成長的迷糊時期。會上雙方多以這兩種較軟性的面向對話,反而少了「大江大海式」對社會歷史的尖銳批判。但這種可樂與萬樂珠的碰撞,同樣精彩。

思 考「如何駕馭父母?」

龍應台劈頭便批評主流媒體對九十後的負面報道,他們筆下的九十後,只是九十後的皮毛,忽略九十後的多樣性。龍 應台請台上的年輕人思考父母那一代最不了解自己的地方。她逐一朗讀年輕人的答案:對友情的重視、夢想追求、價值觀、脆弱的地方等等。不出奇,年輕人多覺得 父母一輩不了解的,是他們的想法。

龍應台曾經用過一個比喻來描述她和兒子安德烈之間的矛盾:有一籃蘋果,放了很久,有些開始變壞,有些還保 持新鮮。若要每天吃一個,她會先吃掉快變壞的,但兒子安德烈卻跟她說,他會先吃掉新鮮的蘋果。「我怪責兒子浪費,但兒子反而怪我浪費,說我的做法,使我永 遠都追着壞掉的蘋果吃,浪費了新鮮的蘋果。」老掉大牙的說法:龍應台的一代是活於貧窮經驗的一代,兒子安德烈是活於「幸福」的一代,大家有着不同的生活經 驗,所以才用不同的出發點看事物。

有年輕人問,自己的父母已為自己選定職業路向,卻不明白自己的願望,令自己很迷失。龍應台答:「坊間有一 些書,教人如何在職場上取得成功,有一本書叫How to Handle your Boss (《如何駕馭上司》),反客為主,很有創意。我奇怪,坊間那麼多親子書籍,為什麼看不見一本《如何駕馭父母》的書出現?年輕人看到父母的堅持、封閉思想, 卻看不見他們的脆弱,他們就是不懂與子女交談,不了解他們的世界啊!如果有足夠的自信,年輕人何妨掉轉頭幫助這班五十歲的老人?」

草 莓族

在台灣流行一個對年輕人負面的說法「草莓族」,意指這一代年輕人經不起挫折,一出生就已經是風平浪靜的年代。龍應台一代都在苦 難中成長,就算比起再上一代的戰亂和平得多,他們仍生活在封閉的言論空間之內。就像龍應台就讀大學三年級那一年,同校就有同學因為辦馬克斯的讀書會而給逮 捕,判刑二十五年。有年輕人問,他們的成長路十分平坦,是幸運還是不幸。

龍應台對這個說法不甚同意。「我不同意『草莓族』這個說法,如果說 活於和平年代沒有經歷過苦難是不幸的話,那你實在太看輕戰禍、生離死別的殘酷,希望沒有人有這個想法。然而,若你認為生於和平時期則代表沒有苦難,這是大 錯特錯的說法。被全球化逼得透不過氣來,在職場上經歷資本主義的洗禮,回到家中,感到空虛孤獨,對前景感到茫然,這就是你們的苦難,並不一定亞於孫中山革 命時代的苦難。只要你們對生活有更深入的思考,你總會發現應當追求的意義在哪兒。」

先有知識 後有見識

發問的 年輕人有很多,龍應台都耐心回答。有時候,她也會老實不客氣,挑出問題的邏輯謬誤,將問題交回發問的年輕人。有問題道,通識課教人批判思考,可是平日的語 文課寫議論文時已經有批判思考的訓練,通識課是否有存在的必要。龍應台首先便強調,批判思考融入每一個科目是十分平常的事,不只是語文課有批判思考的訓 練。批判思考是一種態度,但是否需要專門開班教授批判思考,批判思考和通識課有什麼關係,龍應台則建議發問的年輕人再了解政府推行的通識教育,想清楚再 問。

不難看見,一部分的九十後對社會現狀,心中都有一團火。有人問教科書不提及六四,是否顯現香港學制沒有良心;有人慨嘆看到年輕人自殺的 報道,希望可以改變這個窘境;亦有人批評香港沒有文化,問如何提高香港人的創意。

龍應台都沒有正面回答這班年輕人的問題,只叫他們搜集資 料,儲備足夠的「知識」,再繼續思考問題。龍應台說,只有批判思考而沒有知識積累,人最後只會變得自以為是。所有的革命都不是想像中那樣浪漫,「大破」很 容易,但之後的「大立」,背後需要有深厚的知識理論基礎,否則都是浪費氣力。例如在文學世界,積累華文小說的經驗還不夠,你仍得讀英文小說,了解它對於華 文小說的參考性,讀完仍不足夠,也要看德文小說,了解它的邏輯推理。知識一層一層地推廣開去,就會形成見識。知識和見識,有着層次上的不同。

她 說,當眼界擴闊了,見識增長了,將歷史的光譜攤開,年輕人就會明白,每個人都經歷過青少年期的迷惘與患得患失,每個國家都是經歷動盪,才發展起來。所以, 在知識積累之餘,年輕人也需要承擔。「若你已經搜集了足夠的知識,仍然覺得反高鐵是對的,那你應該堅持。從來一個城市的發展都經過無數的社會運動,若你放 棄堅持而政府把事情搞垮了,錯的不在政府,而在你身上。」

龍應台曾經批評香港是文化沙漠,當下,她反而安慰對香港功利社會模式感到灰心的九 十後。「人只會花心機在屋裏種花,並不會在旅館裏施肥澆水的。香港的上一代都是抱着移民的心態在港定居,難以奢望香港積累本土文化。文化好比花,只要有土 壤,發芽是不難的事。九十後的熱誠,無疑為香港文化堆起了肥沃的土壤。」

「當你批判社會問題,到頭來,不如先問問自己對事情有沒有承擔,有 沒有足夠了解。」這是龍應台對一眾九十後的寄語。

文、攝 李志榮

benlei.cw@hkej.com

Thursday, 25 March 2010

茅山

2010年3月26日
茅山港女,結下孽緣。九子行房改星運,針灸下體驅陰魂,種生基催旺桃花,吸陽氣發財億萬。年 輕女模特兒聽任術士以房中術改變星運,有高等教育及專業工作之香港女子會相信種生基之方術可以幫助「剩女」覓得佳婿,醫師按摩乳房及下體可使頭髮恢復生 機,閱歷深厚的中年女子也聽信術士之言,奉上150萬元,並與術士及其師兄行房共九次,增強陽氣以取得命中注定的1.3億元財寶。此等咄咄怪事,若非接連 見諸報端,便以為是瘋人誑語,天方夜譚。
智愚莫辨
此等怪事,無日無之,只是術士索財或漁色過度,以至女方報警而鬧大,若果術士適可而止,知難而退,則是不歡而散,各安天命。初看此等荒謬騙術,會斥 責女子不智,然而格諸此地之投資騙局,便可恍然大悟:謊話愈離奇,騙取的財色愈來愈多(100萬現款、九次行房之類),便愈容易採信。雷曼債券 、層壓式基金(龐茲騙局)、投資空殼公司、跨國購買古堡或孤島、領取異地遺產或協助處理非洲貪污現金,種種騙局,都令不少現代城市人重複受騙。很多人礙於 情面,不予舉報而已。雷曼債券的隱藏受害人,個個名聲顯赫、聰明蓋世也。
《道德經》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論語.公冶長》曰:「甯武子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何晏《集解》引孔安國 曰:「佯愚似實,故曰不可及也。」愚不可及之古義,是頌讚裝愚作癡之隱士,非常人所能及,後世之詞義改變,其義變為愚蠢之極。大智若愚是歌頌聖賢,愚不可 及是讚嘆世故老人,然則,凡人無此修養,理性與非理性,到了臨界面,便是陰陽互換,智愚莫辨。
理性「升呢」,變為「神級」
內地在大躍進時期,流行一句政治動員口號:「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今世莊稼漢,賽過活神仙。」就是玩弄了凡人的理性。說畝產千斤,常人略有遲 疑,但將謊言吹到畝產萬斤,就只好相信,無人夠膽質疑了。說者以常性來層層推理,聽者步步為營,犯錯不大。但推理超越常性,一步跳河,就如量子躍進 (quantum leap),會一下子跳到非理性的對岸。例如,若有鹹濕男子說,平日多行房,高潮迭起,心情暢快,血氣健壯,自然工作順利,生活節省,投資謹慎,長久便可 累積財富,成為富婆。這些步步推理的正話,眉精眼企、好與男子爭勝的港女是絕不相信的,甚至還會摑男子一巴掌。
但若有術士將說話「升呢」,說行房九次,捐獻道堂100萬,便可財運昌隆,日進萬金,大膽女子便會將腦筋的轉數提升到「神級」,一言即合,寬衣解帶 矣。只要期間精關緊閉,令女子連綿歡娛,又不成孕,過後即使謊言拆穿,也是無悔無咎。古來不少術士以此謀生,甚至奪得富婆巨款,只是某些術士房中功夫不 夠,中途泄精,東窗事發而已。旅居法國的時候,聽說過南部有一農民,聲稱擁有超級精子,可以醫治婦女病,誘騙女子歡好。有女子後來因事不服,告上警局,警 官也是斥責了事,絕不會如香港的法律一般,竟然會有一條罪名,說是「以虛假理由引誘女子性交」。
巫術常在,永不過時
非理性的時局,便有非理性的判斷。格林斯潘,是財經專家,還是金融巫師?金融海嘯之前,凡人不能分辨。巫術與科學,乃一體之兩面,可以互相替代,是 故美國有先進科學,也有原始巫術和新紀元法術,連達爾文的進化論都有學校排斥的。巫師與科學,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1884─1942)論之甚詳。其啟蒙讀本《巫術、科學與宗教》(1948) ,英文原文、德文譯本和中文譯本我都看了。
馬氏是波蘭裔的英國人類學家 ,中國現代社會學奠基者費孝通,一度師從。馬氏理論之中,我用得最純熟的,是功能論(functionalism)。所謂功能論,是說巫術、風俗、科學等 都是體現社會功能而存在。現代科學傳入部落社會,某些巫術消退了,原先的位置騰出,讓予科學,但科學解決不了問題的時候,巫術便回潮。例如,族人先前出 海,都要請巫術作法,有了機動帆船,就不必了,但是遇到風雲變幻、陰晴不定之日,科學便要隱退,巫術重新出場。彼此只是功能替代(functional equivalent),一顯一隱而已。今日香港人一般信任西醫(現代醫學),西醫治不了的絕症,病人很多會兼信中醫,順便求神拜佛,祈求宗教治療。出自 遠古巫術、燒丹煉藥的中醫與出自祝由科的道醫、神醫和茅山術士,從未在現代社會消失,隱世醫術與茅山道術隨時會從隱藏的角落冒出來。
茅山之名,迎合新紀元
道教之正規教團,有正一派與全真派,都是經典及教法公開的顯宗,然而流落民間的茅山派,乃道教之密宗,方術繁雜而秘密傳授。正一與全真,名詞莊嚴, 茅山則名詞質樸。茅山派在隋唐期間顯赫一時,元明之後式微,地位被全真派取代。
風水輪流轉。舊日好雅名,今日好野名。往日好食齊整蔬菜,今日菜葉有蟲孔,反而是有機的好菜。新紀元信仰之下,顯教過於簡潔清明,反而道壇或密宗之 類,信眾日多。茅字有草根味,山字則接近自然,女子時興瘦身、瑜伽、簡樸飲食及天然護膚,茅山之名,聽來分外親切,若能改運致富,即使以身相許,也在所不 辭了。(

Monday, 22 March 2010

保育永利街 濫用「文化例外」

2010年3月23日
在高壓統治的地方,人民要記住失去的,而不是償還的。奪去頭顱,償還頭髮,是毋須感激的事。 上環永利街之保存,是由中環的天星皇后碼頭之粉碎換來。偷走天星碼頭與大會堂之間的公共領域,還你永利街的私人蝸居,以獅子山精神迷醉市民,使愚民只問耕 耘,不問收獲,為了養家活兒,打落牙齒和血吞,默默承受大財團的金融及地產掠奪,維繫香港的資產階級專政,是曾蔭權一伙鼠竊狗偷的長技。
香 港向無「文化政治」傳統
港府煞停市建局的清拆及重整永利街計劃,改用「原汁原味」的保留方案,據說是受到《歲月神偷》榮獲柏林影展 新世代電影水晶熊獎的影響。這種回應市民文化觀感變遷而中斷清拆計劃的做法,謂之「文化例外」(cultural exception),通常在文教興盛而領導層講究文化品味的國家發生,例如法國。所謂文化例外,是以勇敢的文化品味判斷,引入新的政策或建築物,例如法 國在十九世紀的巴黎艾菲爾鐵塔,或者在二十世紀的羅浮宮金字塔玻璃門入口,都是獨排眾議、勇敢過人的文化決定。
另一類的文化例外,是在重建 計劃進行期間,舊事物之失去,刺激文化討論而使得民眾的文化觀感逆轉,文化部門不惜推倒重來,保留舊建築或老樹林之類。有文化政治傳統的國家,有法定文化 預算的國家(通常不低於百分之一的公共開支),在文化政策與文化預算經常提上議會辯論的國家,「文化例外」的議會辯論,往往是培育文化共識的好機會,可以 觸發政治討論,促進文化覺醒,達致移風易俗的功效。
然而,香港非有文化政治傳統的地方,高官不談哲學文化,也不參與文化沙龍,此地也無民主 議會。港府保育永利街,並無文化官員以「文化英雄」的身份,出面承擔及發言,政府只是交託市建局代言,代食「死貓」而已。
筆者出任民政局研 究總監期間,政府因西九爭議及旅港學者龍應台的挑戰,而授意民政局整理及陳述香港政府的文化政策。筆者草擬,修訂再三,二○○六年四月八日,民政局局長何 志平在《信報》以官方身份發表「細說香港文化政策」。文章重點後來成為官方的文化政策陳述,在諮詢報告及政府網頁,乃至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的牌匾,俱有公 布。當中一段摘錄如下,以作歷史存照:
歷年來,本地的文化政策都是透過具體的公共文化措施,與民間互動而形成,而非透過文化辯論或意識形態 辯論。政府在文化範疇的行政行為,亦採用一般的行政原則,如自由經濟、公民自主與維持公共服務的財政原則等,而不因為特殊的文化考慮而破格處理,即所謂 「文化例外」(cultural exception)的方法,掌管文化的官員亦自覺抑制,甚少採取「文化英雄」、救急扶危的角色。
例如, 過去在古蹟保護方面,政府遵從產權自主和城市規劃的一般原則,多於文化美學的特殊考慮。又例如,在自由貿易的大原則之下,香港的文化市場開放,沒有特殊的 保護措施。至於推動創意工業,亦遵照自由經濟的原則。
公義不存,私義何用?
為此,同人在任期間,即使目睹天星 皇后碼頭清拆而民眾的文化觀感逆轉,文化界視之為公共空間之萎縮,象徵特區政府不再秉持殖民政府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之後的公共政策承擔,同人身處官衙,由於 曾蔭權政府不願退讓,另改藍圖以保留天星皇后碼頭,只能一言不發。前民政局局長兼古物總監何志平在落任之前,甚至親自出面,聲稱皇后碼頭並無古蹟的保存價 值,甘願領受罵名而黯然下台。然而,二〇〇七年七月,古物總監轉移到發展局局長手上之後,綱紀蕩然,借口特事特辦,大開「文化例外」之先例。
政 府若要真的開創「文化例外」的先例,使香港在回歸之後開展文化城市(cultural city)之建設,則應自天星皇后碼頭之原地保存或重置開始,而不是從永利街開始。而即使是文化例外,政府行使酌情權而暫緩工程之後,也要依循程序,重新 諮詢及坦誠陳述,向民眾展開文化共識之辯論,向議會申請或確認撥款,而不是偷偷摸摸,不敢認頭,假借市建局做爛頭卒。
回歸之後,打從美國銀 行大班梁錦松出任財政司司長而高唱「獅子山下」之後,註定香港的中小企業和中下階層走上惡運。政府厲行新自由主義之惡政,鬆懈市場監管,鼓吹弱肉強食及金 融掠奪甚至欺詐(如雷曼迷債),並且部署退出公共承擔,推出或密謀推出強積金、私人醫療供款(強醫金)、教育產業化、隧道私有化、公屋商場私有化(領匯) 等等,又停建公屋及居屋。
獅子山精神在和合石
獅子山下精神如要真的奏效,也須政府願意承擔公共服務及福利保 障,並且維護市場公平。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香港電台推出《獅子山下》之際,正是港英政府勇於承擔公共服務及社會福利之時,勇於為本地產業開拓市場及維護市 場公平之時,令小市民及小企業無後顧之憂。天星碼頭、大會堂、政府總部及郵政總局的方正簡潔的官方建築風格,以及這些建築物之間的、絕少商業氣息的公共空 間,是港英政府不辯自明的文化政治。
回歸之後,天星皇后倒下,政府總部搬遷,郵政總局及大會堂也終將清拆。整個公共空間將被商業盤據。「皮 之不存,毛將焉附」?撤走了公共領域的公正與平等,私人領域還有什麼作為?二十元一個鐘,做夠十年,也是二十元一個鐘,而屋租、糧食、學費卻成倍上升。窮 人都不信這套了,政府還向人灌輸死做爛做、多勞多得,努力奮鬥終有出頭天,不必向政府要求公義,饑寒交迫也不要申請綜援,欲以永利街之保存而高舉「獅子山 精神」,可謂妙想天開。
今時今日,獅子山精神不在永利街,而在和合石,浩氣長存矣。

Sunday, 21 March 2010

陳志雲 是香港之子的十五個理由

文: 林奕華

【明報專訊】有日走過香港某大學的校園,入眼盡是宣傳廣告。吸引 我停下腳步,並非因為我是它們招手的對象,而是在圖文並茂的夾攻下,我看見了高等學府如何「打造」青年才俊。我已忘了廣告中是否黑紙白字寫給大學生「增 值」二字,但肯定這目的呼之欲出。即是,為了幫助新鮮人踏足社會之初不用由零分,甚至負數開始,有關部門便給他們設立「賽前熱身」講座。一個一個城中名人 排名不分先後在廣告出現,有人「訓練口才」,有人「改善形象」,也有人指點什麼是「人情世故」,看上去良師益友濟濟一堂,同時亦教我感觸叢生﹕這些在課外 給大學生的「補習」,似乎是實用多於啟發,而「名師」玉照更儼如反映學生的「未來」——學府是否認同各人在其領域上的成就,就是大學生值得照辦煮碗的地 方?珠玉在前,使model answer的氣息益發濃厚,在香港教育制度培養出來,典型的「考試精英」眼中,他們就是被建制蓋章認同的「樣本」。換句話說,名師們位列「增值榜」,是 提供現成經驗作為值得大學生借鏡的技術或者方法,如果效果彰顯,那就是社會上將多了更多他們的複製品——縱然實際結果可以不是這樣,但是主辦單位的「苦 心」不難理解。

在昨日看覑陳志雲「雲開月出」 主動召開記者會的新聞片的某一剎那,一個念頭的誕生忽然與之前的感觸連接起來﹕假設不是發生了涉貪事件,熒幕上這個被官非陰影籠罩,卻仍不忘「安定人 心」(「不要慌,不要亂,不要放棄」)的「上上等人」(形容他的位置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會不會就是香港人眼中的「理想人辦」?例如,多少父母, 以至年輕人本身,會由「不介意」到「嚮往」擁有陳志雲身上的一切?

不,我真的不是有意以偏概全與嘩眾取寵。極其量,我只是把假設從不太明顯的位置推前到聚光燈下。事實上,這假設已有確鑿證據證明推論的可信可取﹕陳 志雲能有信心在看似對他「不利」的氣候下「挺身而出」,這分「信心」已包含他對大眾心理的一定掌握﹕(一)媒體不會對他視而不見,因為大眾期待看見他作出 交代;(二)大眾對他「不離不棄」,表面上是八卦需要,但想深一層,「八卦」只是行為,它的背後是由複雜的心理活動組成。陳志雲不怕在此時此刻弄巧反拙, 可能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陳志雲」(或一干能登上封面頭版當新聞主角來幫助傳媒促銷的「名人」)的「價值」在於﹕看覑「他」的言行舉止時,大多數人還是 會被激發起「他『有』而我(們)『沒有』」的「一種目光」(uncertain regards)。不論出於妒忌或羨慕,媒體上「陳志雲」所象徵的「吸引力」,更多應是來自他對我們的欲望的操縱——誠然,若是在看見他的時候,只會讓我 們滿足於他「沒有」而我們「有」,那便等於咒語的魔法已被破解。舉個例說,誰不希望陳先生的酒渦是長在自己臉上?

不如,就讓我們由最表面的「酒渦」說起。

(一)酒渦﹕

酒渦,顧名思義,是「酒」加「漩渦」,兩樣都是叫人「無法自持」的東西。酒渦和其他受諸父母的外表條件和身體部位不同,它沒有美醜之分,分別僅是 「有」和「沒有」。而「有」已經是「美」。不信,請提名一個長了酒渦而失分的例子。「有酒渦,冇醜人」。也沒有不因此而被「看見」的人。「你有酒渦……」 當事人難道不照鏡?這句說話卻總是被「沒有」的人拿來提醒「有」的人,但酒渦的實際好處是什麼倒不見得人人知道。原來可以是「讓笑容更親切,因為酒渦使人 看見純真」。

能一眼被看見的「純真」就是「方便」,它能使人放下或減低戒心。陳先生在這方面不容否認得天獨厚,給他從行政人員躍身演藝工作大開「方 便」之門。對於……不要說入娛樂圈,就是連日常生活也沒有「觀眾緣」的人而言,長在他人臉上的「財富」當然也可以是自己的「刺痛」。

(二)變身﹕

傳媒人——尤其幕前的,永遠不能缺少變魔術的能力。法力愈高,幕前的魅力便愈大。因為那是令大眾目不轉睛的最大本錢。陳先生投身幕前的決心可見諸他 對個人形象的變化。或者,這也是為了達致「寓工作於娛樂,寓娛樂大家於自娛自樂」的雙重目標。「電視台(男)高層」在過去都是「其貌不揚」,但自從陳先生 掌政,他的角色(不是會計師而更接近是「推銷員」(包括之前的政務官))、他的專長(由內務轉向建立關係網),加上電子媒體過去數年的營業額受到網路衝 擊,它們各階層員工的「功能」亦趨向一身兼數職。Multi-tasked的職業需要給予陳先生一個「最佳舞台」讓他「千變萬化」——這,應該就是特首如 何甘辭厚幣亦無法成功挖角他當廣播處長的原因﹕與其說陳志雲是TVB的人肉台徽,不如說,時代變化因緣際會,是TVB成就了陳志雲由制度裏的一口螺絲釘, 化身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對於大多數只能是螺絲釘的制度維持者,誰不想一嘗自由自在,但又不會消失在大眾眼前的滋味?

(三)英語﹕

每年邵逸夫獎頒獎典禮, 陳志雲都讓觀眾再次見識大學生的今非昔比。收起花俏的造型,專攻字正腔圓的英式口音,陳先生經常把身邊的co-host鄭裕玲給比下去——她也是英語對 答,但嫌太美國化,也就是「不夠有文化」。陳先生的英語能力(魅)力不只給人「勝任」感覺,更有「眾星拱月」的「氣勢」——性質不同娛樂節目的學術頒獎晚 會,得獎嘉賓大多妔腆,司儀如是獲得更多「表現」機會。雖不致於喧賓奪主,但無可否認,「行雲流水」的英語確實有助陳先生「鶴立雞群」——看,「階級」這 回事還是有高低之分,「高」者,見諸番書沒有白念,「低」的,則只能望「洋」興歎,雖然那些字句不外乎是什麼獎和誰得獎。

沒有辦法了,誰叫英語之於香港人不同它之於新加坡人,不是生活工具而是身分象徵?

(四)韋家晴腔﹕

每當韋家晴腔在空氣中響起,就是人民關懷像毛氈,像棉被般「送暖」而來的時候。《鏗鏘集》、《向世界出發》、《一百萬人的故事》中每集的詳細內容, 容或將被歲月畄淡,被人們遺忘。忘不了的是「旁白」的感染力——那裏被特定的腔調觸碰,那裏就有值得觀眾悲天憫人的地方。幾乎已成香港紀錄(或遊記)片集 的旁白代言人,「韋腔」聽上去已從一種功能,變成一種靈性——即使不是化腐朽為神奇,至少這把聲音令大眾心目中平淡以至乏味的紀錄片增添了絲絲的「人 性」(抑或戲劇性),就是這樣,觀者恍如也在觀看的過程中感受到自己靈魂的存在。

明明應該是Seeing Is Believing的時候,是韋腔發揮作用讓耳朵轉過來扮演眼睛,好處是,大家不用再為什麼是真實爭辯不休,因為一把充滿感情信息的聲音,已經提供觀眾需 要的全部註解。

(五)口才﹕

香港人對口才的嚮往一般基於兩種需要﹕(一)希望惹人注意、受人歡迎;(二)在化解麻煩,甚至推卸責任時,姿勢最好漂亮、瀟洒。所以,香港人認為口 才了得者通常乃詭辯之士,又或「無厘頭」。前者能夠順應大眾的犬儒性格,後者除了也是犬儒產物,更可讓人滿足對自己「有個性」得來又不會給人製造威脅的想 像。所以,香港人對「口才」的需求是「守株待兔式」的——願意買票去聽棟篤笑的人,遠超於培養自己做棟篤笑者。

陳先生也有做過類似的舞台演出,但那是「訪問」。而一切緣起於以他名字命名的「飯局」系列。「訪問」與「棟篤笑」都是以語言藝術取悅大眾,差異在於 一個專以揶揄和得罪人搏取掌聲,另一個剛好相反,就是把棟篤笑需要的鮮明立場消弭於觥籌交錯、賓主盡歡。以陳先生主持的訪問風格而論,看點是讓受訪者在險 象橫生的八卦題目下安全覑陸。「口才」在他身上有如降落傘,降落傘既是「逃生用品」,這就說明,當窘境出現在他本人身上時,為什麼他會選擇以「現身說法」 來顯露生存意志。

一切能夠顯示「生存力量」的東西,都會令香港人眼前一亮,心生共鳴。

(六)慈善﹕

TVB的「公信力」是由主辦慈善活動起家——一九七二年6.18雨災請任白復出與雛鳳合唱《李後主之去國歸降》到今日已成佳話,之後一年一度的《歡 樂滿東華》及與其他公益機構攜手合辦的籌款晚會,無不有助電視台的公共形象。但真要說到機構的慈善形象,全天候體現在一個行政人員身上,陳志雲是開台以來 第一人。因為,由《志雲飯局》到《志雲上素》,全香港都知道(一)他茹素;(二)表明是天主教徒,卻又有志雲大師的稱號,雖說名字不外是戲謔,但大眾對於 藝人「明明不認識,卻像老朋友」的似熟還生,還不是由這裏一塊,那裏一段的印象撮合得來?故此,陳志雲的「慈善形象」,既是承襲「歷史」,同時開創「個人 風格」﹕身居高層本該酒色財氣都多,大眾卻可能在陳先生口中聽得最多說﹕「我食齋鮋」,而對他另眼相看。「齋」這個字就有修行意味,不殺生,少肉慾,能在 娛樂圈中清者自清,即使盛傳陳先生月薪年薪多少,這些數字只會讓人更加欣賞他的發財立品。

加上未曾成家立室,陳先生這位「好男人」的另一半仍是虛位以待屬於「公眾」的。一方面他沒有慾望,另一方面,頻密的曝光又讓大眾把幻想投射在他身 上,既有宗教信仰又被捧為偶像,可說是面面俱到、功德無量。這樣的一個人怎能叫人不折服?

(七)虛假﹕

不要看香港人拍得最多的類型電影是黑社會片,便以為香港人最講義氣——幻想世界往往是對於現實不足的補償,銀幕上以手足情兄弟愛建立倫理價值,反映 銀幕下這些精神買少見少﹕社會一日比一日關係利害化,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只會淪為投資市場的負資產,大家當然不會浪費人力心力在得不到對等回報的付出上﹕一 日賣出三百個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為何要是眾人皆假我獨真?

如何假,有多假,以至明明是假卻有辦法使自己相信「那是真的」盡皆成「社會學」。傳媒馬首是贍,帶頭示範「偽術」也可以是「藝術」。陳先生麾下每多 「真情流露」的製作,偏偏它們引來不少「節目流於矯情、煽情」的批評。以《一百萬人的故事》為例,面對貧窮線下的受訪者時,主持人愁眉苦臉,鏡頭愁雲慘 霧,旁白(陳志雲)更是愁人莫對愁人說,說起愁來愁更愁,很難不令主角變成配角。

但從娛樂性的角度來看,唯有「反客為主」才能令觀眾免於一不小心便陷入「旁觀他人之痛苦」的痛苦中。陳先生和他的製作團隊從來看不到「憐貧」也可以 是「嫌貧」的變奏,是不是因為「假的真不了」——每個位置的人都太在乎自己的表現(變成了有太多姿勢)而忽略了節目的本質(關懷)?

在TVB劇集一齣比一齣來得誇張的今天,香港人早已習慣有樣學樣﹕在生活中演技大過天,而且相信那不等同「假」。

(八)人氣﹕

香港人的矛盾﹕渴望自己成為焦點,但又害怕它所引致的後果,怕被針對,怕被孤立。自信不足,但又野心勃勃。最好是有靠山做後盾,「挖祖墳,吃後 代」,一切都由別人埋單。屆時就不再有「後顧之憂」,因為只講「個人鋒頭」,不談「個人責任」;只有「個人作風」,沒有「個人信念」,抑或唯一信念就是 「個人利益」?

無重一身輕的「人生」,好處是不會構成信譽破產,頂多是碌爆人情信用卡。但信用卡一張爆了可以申請第二張。信用在消費主義盛行的今天,和品牌 (branding)無異,都可以是為了經營而經營——空殼公司、空殼網站,美其名賣「精神」(又名概念),實際是買空賣空。

但有一個名字總比沒有好。難怪「冠名」風氣日益壯大。沒有人氣的人買名氣,徒具名氣的人賣名叫「品牌」的自己。來來去去,不外乎是沒有內容的東西在 買買賣賣。

所以說,今時不同往日,現在大家關注的,已不是陳先生能不能沒有TVB,而是TVB沒有了「陳志雲」之後,又會進入另一個怎樣的紀元?之前說,大機 構如TVB沒有了誰都將如常運作,陳志雲的來去,將會證明他是否已經以個人力量,改寫一個機構的歷史。

(九)青春﹕

「男人五十」如果是一部電影的名字,就算男主角是劉德華,你猜投資者容 易找嗎?唯一一個我能想像的例外,是開拍《處男五十》,而且附帶條件是男主角不是不可以五十歲,但看上去絕對不能像已屆不惑之齡。又要像「處男」,又要不 似五十歲男人,哪裏找?

別把主題扯遠到北極去了,但你別說,穿上厚甸甸禦寒滑雪裝備主持《冰天動地》的陳志雲,看上去確有點與真實年齡不符——儘管誰作同樣打扮也可能年輕 一截﹕運動需要活力,活力使人青春。最佳例子是英國企業家Sir Richard Branson。坐熱汽球橫越歐洲是等閒,還要帶動太空旅遊的他,今年到底貴庚?原來已是五十有九。由做生意到尋歡作樂都以冒險做前提的這樣一個 人,除非到了動彈不得的一天,否則「老」與他應該無緣。

Branson「不老」,是他以不斷實踐夢想來提醒人們不要太早、太快把腳步停下來。唯獨他無懼一個人往前走,更不需要讓身邊包圍覑年輕人來襯托他 是青春的。

青春,其實也可以用旅行團做比喻:有人跟,有人帶。電視行業在香港老化得這樣快,就是跟隊的那個(些)人竟誤會了自己是帶隊。錯認的原因,一來是他 (們)把幻想當成夢想,二來,是周圍的人彼此吹噓互相奉承——明明是走別人走過的路,卻因為造型似模似樣便說服自己真有拓荒精神。

(十)Glamour﹕

無铫最大顆最耀眼的明星是哪一顆?極有可能是陳志雲。被這個答案嚇倒的人大抵還活在上世紀七十或八十年代。實際情是,自踏入九十年代始,無铫的花 旦小生的成就一直沒有太大突破——以花旦論,鄧萃雯最紅的今天,演的還是古裝人物,不像《家變》中的汪明荃、《網中人》的鄭裕玲,全是「時代女性」。 TVB劇集現在已變成過去的「民間傳奇」,觀眾雖也擁戴劇中人,但這類觀眾恐怕不是電視台最想建立的高消費族群,導致收視率再高也賺不了多少高消費品的廣 告生意額。

只好節流節流再節流。花旦小生來去都是那幾個人在玩音樂椅。TVB的熠熠星光像是壞掉了的燈泡般愈來愈暗。但也有種說法是陳先生的捧人策略是「人望 低處」﹕男的先後有崔健邦、王祖藍,女的,近年最有印象偏又教大家印象最模糊的,是《美女廚房》、《一擲千金》、《味分高下》等綜藝節目中被命名粥粉麵飯 啤梨蘋果梳打忌廉的美女助手們。如此這般,幕前幕後兩邊走的陳先生,又怎能不顯得高人一等,能者多勞﹕是「推銷員」,又是「貨品」,而且必然是「鎮台之 寶」。

以前的「鎮台之寶」是阿姐。不是說今日阿姐沒有收視率,只是時代不同,從前的人欣賞演技,今日的人崇拜權力。電視劇中的大婆二奶鬥得再你死我活也不 過是現實的翻版。當不需要劇本,或媒體上日日更新的蜚短流長才是最佳劇本,當然是身歷其境的人更能吸引眼球,更惹媒體在他身上火上加油。

藝人再「火」,也「火」不過操藝人生殺之權的那個(些)人。

(十一)創意﹕

自梁淑怡給香港電視史留下「女強人」的烙印後,香港的女電視人便一直活在她的陰影下﹕再沒有名字可以承傳、接棒她的強烈個人風格,即使在TVB戲劇 組權力榜上居高不下的曾勵珍,從「古」到「今」,監製戲劇無數,卻少見「劃時代」或「個性」作品。直至陳志雲近年活躍於創作與行政兩大部門之後,無铫劇集 才從「陽盛陰衰」轉變成「陰盛陽衰」。

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輪流轉所致?還是陳志雲的陰性磁場有意無意影響了TVB的風水?上世紀末還是「男兒」、「雄心」等系列執收視率牛 耳,踏入二千年恍似兩性權力大執位,首先是《大長今》以外購劇寫下收視奇蹟,繼而便是時裝古裝的港版長今大行其道——你以為《宮心計》是唯一翻版?《溏心 風暴》中的「大契」、「細契」何嘗沒有尚宮之間翻雲覆雨的影子?

媒體對於陳志雲偏愛的男性藝人(又名「愛將」)一直情有獨鍾,忽略了二千年後無铫的老牌花旦王一一「翻紅」或保持「紅不讓」,他其實也應記一功。薛 家燕對他讚口不絕,鄭裕玲能站穩主持一姐,阿姐戲路愈老愈縱橫,李司棋更是在演劇生 涯上遇上堪稱「否極泰來」的轉變,證明無铫這位總經理煞是念舊,又與有輩分的女藝人特別投緣。請別忘記,自己人以外,亞視過檔來到無铫的謝雪心一炮而紅, 佳視之寶的米雪今日也撐起半邊天,加上袁詠儀回巢,戚美珍 復出,陳玉蓮一閃而過,周海媚連開兩劇,女性的力量確在陳志雲時代有重拾光輝之勢。遺憾的是,「她」(們)仍然被創意欠奉的劇本所犧牲。所謂好戲,就是看 她們互相摑打,互相陷害、互相整治、互相折磨。說得好聽是政治鬥爭,但依我看重重覆覆的勾心鬥角,不過是變相結合兄弟之鬥與婆媳之爭。

花旦在戲劇裏爭權,醩模則在綜合秀中鬥低能鬥白痴。兩個世界再不同也是由一條主軸貫通﹕男尊女卑的傳統父權中心思想。於是,管它時裝古裝,總之女人 就是少不了和離不開男人的目光與視線。造成標誌覑陳志雲「創意精神」的節目貌似多元開放,實則內容與價值均是「五十年不變」,一切以維持安全及保守的「現 狀」為原則。

連所謂的文化節目亦不例外。《向世界出發》是明星遊記,模式分明向英國BBC的同類節目借鏡。問題是,Michael Palin的劇本不可能(全部)假手他人,但《向世界出發》的包裝再新穎,坐下來看不到一集便知道它是換湯不換藥﹕走馬看花,蜻蜓點水。世界再大亦大不過 被旁白一直嗡嗡嗡地提醒我們不要忘記的香港式價值觀。「你睇,阿姐(汪明荃)也要學習『能劇』來自我增值……(大意)」,使我不禁要問﹕自我增值若是如此 重要,是否應該由問明白自己是誰,有何欠缺開始?但是,「我是誰?」的答案從小到大都是多想無益,既然接受想也無益,那麼終日念念不忘要自我增值的意義又 在哪裏?旁白者念念有辭要達到的效果,不是自我催眠又是什麼?

(十二)性﹕

創意是推動改變和進步的能源。陳志雲時代的節目包裝多過創意之處,由今時今日女性的社會地位未曾得到反映或提升便可見一斑。弔詭的是,陳總與之前的 總經理何定鈞比較,他那陰柔的氣質、柔軟的身段,沒有一樣不被大眾投以「陰」性的偶像,當然包括他的性取向,只是被傳聞同性戀是一回事,由他執掌的節目風 格卻不見對待性別刻板有絲毫反省,更遑論改變。

不給傳統異性戀以外的情感關係有任何曝光機會,可說是維持TVB的一貫宗旨——在TVB劇集建構的世界裏只有「人」,沒有「性」,只有用演員或旁白 念出的「內心獨白」,沒有讓觀眾自己體會或觀察角色的「心理狀態」。所以,或可以說,陳志雲的節目策略,就是讓「性」等於女體然後歸於綜藝,「情」因不涉 及肉體而可以放在觀眾層面盡量廣闊的戲劇時段中。

靈慾分家、性愛不能合一可以是出於自由選擇,亦可以是被抑壓造成的不自由。今日香港文化正正反映出高度抑壓如何扭曲了這個城市的價值觀——只要在報 攤上看一眼,無數以譴責作為藉口來販賣、渲染、剝奪女性身體的報刊雜誌,盡在向道貌岸然的香港人招手。這種行銷模式,是方便消費者在消費別人後繼續保持道 德姿態。而香港人到今天的最高道德指標就是「宗教是上流,性是下等」。陳志雲個人回答傳媒問他是否同性戀者時,他的答覆與上述主流價值觀不謀而合﹕「我是 一個非常虔誠的天主教徒,天主教是不容許同性戀的,希望大家不要因為我沒結婚沒拍拖,就覺得我一定是同性戀。」

媒體當然不會因為這答案而對依然單身,又在傳奧運聖火時「扭扭難難」的鑽石王老五放棄明查暗訪,只是相對於異性戀的藝人,「性」已成為禁忌的事實反 而令一直沒有性醜聞(緋聞也沒有)的陳志雲少受了過往有同性戀之嫌的藝人所受到的恐同待遇。

(十三)手腕﹕

無铫電視是邵氏王國轄下的業務之一。邵氏的靈魂人物由邵逸夫到方逸華都是香港的「傳奇人物」。陳志雲在二人身旁有小心攙扶,也有相陪在側,而且大多 春風滿臉,感覺似子侄多於員工。這些留影給普羅大眾的印象是,能在一個王朝內佔有一席之地的此君肯定並不簡單。

不簡單的意思,未必指對工作或辦事能力高人一等的推崇。更多是暗示「聰明、醒目」,如何有助一個人扶搖直上。在這次涉貪事件前,陳志雲被形容為「方 小姐身邊的紅人」,甚至連「韋公公」的標籤也被技巧性地貼在他的「分身」韋家晴身上。觀其種種,香港人就是喜歡看見有人為了生存而層出不窮地使出手段,這 樣便毋須思考如何才可完善自己。

(十四)EQ﹕

高EQ可不可以是一種魔術?可以的,只要魔術師熟習環境、悉知觀眾心理,他還是可以表演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以不變應萬變,乍聽有違魔術的原則,其 實魔術師只是把情緒變化高度壓縮。而不能讓它穿幫的過程,叫做「控制」。

所謂「控制」,是魔術師要作出各種姿勢,讓觀眾相信他能從無變有,從有變無,其實他只是把有的東西收藏在大家看不見的某處。矛盾在於,「控制」也可 以是一種破綻,因為愈是增加它的力度,愈是容易暴露這場魔術表演的動機——魔術師基於職業需要,他就是要證明權力在自己手上。

證明,往往把人放在被動的位置。魔術師要反客為主,首先得說服自己有說服別人的能力。然而高EQ作為魔術,它也許不是真的在說服別人,反而是令自己 陷入對自己的迷信中。於是在變魔術的過程中,觀眾能感受到魔術師的焦慮,觀眾亦漸漸能在他對自己的迷信中,看見他正在把自信心變走。

在這個高EQ被奉為迷信的時代裏,多少因自知平庸而自信不足的人,都在尋找別人作為他的觀眾,來感受自己的存在。表演高EQ的人不怕面對群眾,正如 魔術師在作法時必須鎮定;表演高EQ的人在面臨逆境仍能保持情緒穩定,就像魔術師為了控制大局而必須控制自己;表演高EQ的人人際關係良好,與魔術師和觀 眾的關係差不多,彼此都樂於享受在遊戲規則之下的各取所需﹕不應該看見的時候不要看見,應該看見的時候不要看不見。

(十五)青雲路﹕

在和大學生交流的經驗裏,我發現他們經常分辨不出「答案」(answer)和「想法」(opinion)。問他們對一隻水杯有何想法,通常在一番沉 默後,都是小心翼翼的,但又總是捉錯用神的回覆,譬如「水杯裏有水」。當我鼓勵他們表達對「水杯」的設計或由這一隻聯想到那一隻的「想法」時,眼前的一張 張臉看似遇上最艱深的考試題目,由此,我明白教育如何嚴重地扭曲了他們的認知和思維。任何東西,只要不是他們主動地感到興趣,就會是「意義不明」,故此, 對於他們,這些東西的「意義」不可能往內探求,於是在被問到有何想法時,他們只能猜測問問題的人是否有既定答案,情就如中學考試時,答案不是A就是B。

他們都是一些被失敗的教育剝奪了自我溝通能力的年輕人。光從表面來看,他們並沒有這個問題,甚至他們還可能以為很清楚自己需要什麼。即使有所欠缺, 亦不過是高人、前輩、專家提供的指點,這些指點,最好又是一兩個小時便可以掌握、應用的竅門。然後,他們進入社會、進入建制,成為不問原因便維持、捍衛社 會價值的人。然後,生活遇上莫名其妙的變化,開始慌,開始亂,想要放棄,然後總算明白別人提供的想法不見得適合自己,原來最能陪伴自己渡過難關的,是自己 的想法。

不知道陳志雲日前往大學與未來社會的主人翁分享求職與入職心得時,當中可有包含他在最近這些經驗所得到的想法?

編輯 梁詠璋

Saturday, 20 March 2010

健吾﹕歲月偷走的價值

【明報專訊】張文光先生是我一直都尊重的前輩,因為有這樣歷練的 人,我想他都是大方的人。因為,立法會議員都是人中 之龍,都一定會把話聽進耳內的。我也知道自古諫臣多慘死,但有些話,我很想說。

張氏在3月12日的《明報》論壇版中談到電影《歲月神 偷》:

1960年代的人如何面對逆境?電影傳遞的信念,給80後輕輕的叮嚀。10號風球過後,鞋店滿目瘡痍,窗櫥破碎,鞋子四散,羅記一家,默默拾鞋,修 理招牌,沒有擲鞋發泄,沒有怨天尤人,沒有等待救濟,羅啟銳說:近年,社會充斥負能量,80後遇到困難,感到迷惘,或者抱怨,但1960年代的困難更多, 還不是憑信念想方法渡過難關?就像鞋字,半邊是「難」,半邊是「佳」,是樂觀處世的羅記家訓。

我讀到這一段,一股悲涼的情緒從丹田跑出來。為什麼張先生和《歲》片的製作人,都很愛念茲在茲的說:1960年代比現在日子更難。我們撐過來了。潛 台詞就好像在說:為什麼新一代那麼多怨氣,少少事都捱不了?

電影《歲月神偷》得獎後,全港官員、電影製作人以至張文光議員,都好像忽然「自我感覺良好」。理由很簡單,因為《歲》片重申(reinforce) 的,是那一種「獅子山下」式精神的香港價值。電影的監製在訪問中說,他們看到現在香港的情,覺得很心痛,因為1960年代他們成長的時候,都不是這樣 子,怨這怨那的。

香港精神從來不是肯搏總有出頭天

但我肯定一件事,引用梁文道在星期日《蘋果日報》的專欄中指出,香港的「獅子山下」精神,只是一群有話語權的人(包括學者如呂大樂,電影導演如張婉 婷,以至有眾高官精英如梁錦松和一眾傳媒大哥大姐)建構出來的神話。香港的精神,從來都不是肯搏肯捱的總有出頭天。

現在香港出現的所謂「社會問題」,如80後置業、就職、向上流動等等的問題,都不是現在當權者和既得利益者們所相信的「香港價值」可以解決的。他們 解讀青年問題的方式,大抵是「香港的年輕人因為自小太幸福,所以就不知道困苦,導致他們貪得無厭」,「會所不夠大,沒有泳池的樓就不夠好」、「年輕人可以 在新界置業,不一定要買港島區」。他們「出口術」,都掩蓋不了一個事實──既得利益者是不會把利益讓出來,而他們的目標,是要在弱肉強食、winner- takes-all的商人價值「實行到底」,務求把所有年輕人的剩餘價值都撥到自己的口袋。

年輕人流行3類「核心價值」

因此,香港的年輕人之間流行的「核心價值」,大抵可以分幾類。首先「競爭族」,他們相信競爭,相信遊戲規則不可改變的中產價值,情就像那些被大學 各學系吹捧出來的傑出畢業生——一畢業後就加入投資銀行,賺4萬多元月薪那種。他們認為,社會是不可被改變的,所以你要不就留下來跟這個社會死過,要不就 自動的離開。而且,他們沒有對或錯,只有成功和失敗。他們認為,只要你夠成功,做什麼錯事都不會有事。你看看?李永達曾在立法會中說 過:買叉燒呃秤都要畀人拉,買樓呃秤就冇人理。只要你夠大,就沒有什麼可以說。林海峰在電台節目中 說,看到陳志雲的新聞,想: 「為什麼是陳志雲?」其中一個「競爭族」的友人跟我說:「陳志雲為什麼會被ICAC搞(他用搞,不用拉,或拘捕)?因為他不是政協囉!」對啊對啊,對啊對 啊,競爭族相信,他們都相信if you are big enough, bad enough,做什麼都可以。

第二類是屬於保守價值觀的「保守族」,先天不可以有什麼「大理想」,只想簡簡單單平平凡凡開開心心過日子。他們的目標,也許是有傳質素有問題和漏水 的繍翠軒。他們掛在口邊的口頭禪,大多是:「唔好搞咁多№啦。」保守族有沒有公義觀?也許有,也許沒有。但對他們而言,他們「安定」地過相對物質豐裕的繁 榮生活,十分重要。比社會有沒有公義更重要。

第三類是「野仔族」,他們身價不高,出身普通,但可以打拼式的街頭智慧,只要是不犯法,什麼都可以出賣?如援交的青少年,他們的「駁嘴」對白,大多 是「條命係我鮋,關你咩事?」

這三類人,不一定是有一無二,或有三無一。他們的思想模式,或許會偶然取巧、偶然保守、偶然野仔。但我肯定,1960年代這種盲目相信努力就會得到 成果的正能量,正在一點一點流失,而不是我們光說「以前有幾好,而家有多D正能量就得鮁啦」,社會就會變得更好。

張文光先生的文章這樣作結:「《歲月神偷》的香港回歸,溫馨滿懷,光影情深。」多謝,那是1960年代的情懷。借陶傑語,那個年代,是麥理浩真心為 香港的時代,而不是現在官商勾結,既得利益者想盡辦法賺盡新一代所有剩餘價值的時代。再跟我baby talk「60年代很艱苦,現在已經很好」?我看到社會變了,他們繼續自我感覺良好,對社會,對新一代,有什麼好處?

Sunday, 14 March 2010

馬傑偉﹕香港影視生態百病叢生?

【明報專訊】陳志雲被廉署拘補, 公眾才稍為了解無铫藝員管理與外判問題。近年免費電視經營困難,除了裁員之外,資源控制亦緊張。缺乏競爭的局面令電視失去昔日的文化活力。上世紀七八十年 代電視人物是港人集體認同對象,公眾對無铫亦有好感,電視台是港式文化的搖籃。近年群情有變。一個並無政治背景的觀眾,在無铫新聞直播時舉牌抗議。公眾答 問會上,一群不滿無铫的市民高調批評座上的陳志雲。陳被拘之後,網上對他冷嘲熱諷者眾。有說《東張西望》是陳志雲私人俱樂部,更有大學教授戲言「多睇無铫 有損智商」。以前被暱稱「三色台」的無铫是港人之寶,對比現在被揶揄CCTVB、陳志雲被網民圍攻,鮮明道出電視形象衰落。
亞視誰主浮沉仍是問號

港人一些流行印象認為無铫節目毫無新意,劇集有如方程式翻拍又翻拍,其支撐的藝人隊伍亦有壟斷性,封殺雪藏之說常有所聞。這些流行印象不一定準確。 但若果管理藝員是私利重於才華,親疏與否、聽話與否,若成了機構的潛規則,更不利創新與突破。無铫是本地最有勢力、覆蓋最廣的資訊娛樂提供者,由過去港人 身分認同的對象,蛻變為平庸又欠缺文化生氣的大機構,委實令港人惋惜。

碰巧同日亞視新貴王征在北京高調公布亞視發展大計,未見有報道指事前已通知港府官員。會上眾星拱月,國內旗艦企業承諾在亞視大買廣告,保證資金不 絕。國內資金注入香港媒體並非新事。投資收購長年虧損的亞視,政治獻禮的意味頗濃。廣告投資能左右商營電視的節目傾向,更是淺白的道理。亞視到目前為止未 變成一個國內電視台,調節的因素有三﹕(一)新聞專業精神仍為從業員所尊重;(二)香港官民仍大致肯定多元資訊的自由流通是香港成功基石;(三)地方電視 台必須留住觀眾才可有效運作;有公信力、貼近民情等,是必備條件;過分內地化會失去觀眾亦失去地方影響力。這三方面的軟力量或可調節亞視因紅色資本而迅速 「走樣」。但從今次記者會可見,企業頭頭互相畀面、稱兄道弟、「感謝天地」、「一國一心」等說詞,確與香港重視程序的機構文化格格不入。王征說要給亞視 20年,但過去亞視高層如走馬燈。誰主浮沉,仍是問號。

港人期望補救影視生態惡化

電視業暮氣沉沉,電影則有零星喜訊。《歲月神偷》得獎後引起話題,不少捧場客入戲院看這部寄託香港情懷的電影,回味昔日鄰舍生活之餘,亦重新經歷 「一齊睇港產片」的滋味。《麥兜粛噹噹》國內收得,令這隻香港「豬嘜」為更多國內觀眾認識。製作人淡化港味,但仍有香港印記。上周監製蔡仲樑訪崇基,指若 單靠香港票房,基本上「找唔到數」;換句說話,沒有國內市場,《麥兜粛噹噹》開唔到戲。再者,此片與《歲月神偷》部分資金均來自香港政府的投資。另一部港 味十足的《七十二家租客》落足笑料,演員人多勢眾,亦借無铫平台收宣傳之效。這幾部較成功而有港味的電影,夾在中港合拍片與荷李活大片之中,或可彌補一下 港片失勢的局面。

然而,眾所周知的是香港影業已萎縮至警戒線上。每年產量大跌、缺乏新人入行、舊人或轉行或北上,合拍片港情不再。曾是強勢的影業之都,今天舉步艱 難,前景暗淡。電影電視各有所專,但影視人才互動,幕前幕後同屬一個創意社群。今天香港電視業與電影業走下坡,如何在影視生態惡化至無可挽回之前作出補 救、甚至創新,不單是業界、官員的難題,也是慣看香港影視作品長大的港人心底裏的期望。

政府應強而有力地介入影業

陳韜文、馮應謙、吳俊雄3位剛出版一本香港電影政策專著,書題Policies for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the Hong Kong Film Industry,就認為香港政府必須作出果斷而快速的行動,否則香港影業衰退至出現人才斷層,就可能一沉不起、無藥可救。初看這個報告,坦白說,感覺一 般。其總結出來的提議,例如投資創意製作、加強劇本質素、促進電影文化、培養影視人才等等,不都是坊間常見的濫調?

但當我細讀全書,才知道這本百多頁的小冊,資料齊備,鳥瞰香港影業全貌,考察外國政策,對比參照,而提出建議背後,指向一個極重要的理念轉變——香 港政府應強而有力地介入,不應採取過去放手不理、由市場定奪的政策。這種介入理念,與港人普遍的想法不同,值得深入反思、探討。

我在1990年代初開始投入傳播研究,當年是碩士生的我,受益於前輩李金銓、陳韜文的啟發,尤其對傳媒帝國主義的理論深感興趣。理論不艱深,指歐美 政治經濟的強勢,亦由強勁的傳媒所引導。荷李活電影、英美電視網絡,一方面加強經濟實力,亦散播親西方思想。當年令我更覑迷的是,香港影視業竟是這個理論 的著名異例。香港彈丸之地、本土市場細小、政治上無權無勢、在殖民管治之下、對外來文化產品並無限額,歐美電影與電視節目長驅直入,按照理論推敲,香港必 淪為歐美影視殖民地,本地作品必難抬頭。從思考分析的層面看香港,對我來說是十分刺激的案例。香港過去竟然在自由市場及政府放任不理的條件下,影視文化大 放異彩,而且「征服」了內地華南一帶及東南亞各國,更在英美闖出功夫動作電影的品牌。過去的光輝成績鞏固了香港一個核心價值﹕政府只在邊圍訂立簡單規矩, 影視人才自行舞刀弄劍打天下。

然而,過去成功有其歷史條件。香港現代化、城市化,其摩登視野及城市感性,傲視日本以外的東南亞國家;經濟短時間內突飛猛進,令製作資金充裕,容許 普及文化的創意實驗。我十多年前訪問無铫要員,給我的信息是當年資金多,製作人員創作自由大,競爭氣氛較濃厚。但今天傳媒技術大變,全球化令競爭加劇,香 港更面對大陸市場的冒起。港式城市美學與風格不再是亞洲及內地觀眾仰視的對象。全球化令美國電影更具優勢,巨額投資視覺效果,令國際大片以壓倒性的姿勢橫 掃全球。3位學者撰寫政策報告,分析英、澳、加、日、韓等各國,指出就算以前對電影不加干預的國家,近年亦大額、大手投資本國的影視產業,以對抗以美國為 核心的帝國主義式入侵。

香港不應死抱「不干預」理念

新形勢之下要有新思維。香港不應死抱「不干預」理念不放。跨國組織已有默契,就是自由貿易的大前提下,電影作為特殊「商品」,必須例外處理。影業既 是「商品產業」,也是集體認同的「文化事業」。在全球化浪潮之下政府不作保育,既對不起本地的文化傳統,亦忽視了本土電影對人類多元文明的重要性。且政 府大手筆投資文化產業,所投出的每一元,在文化推廣、旅遊業、配套服務業等,能取回有形無形的連鎖效益。3位作者指出,英國、韓國的電影發展 局,均成功地推動當地的影業走出底谷重拾機遇。

當然國情有異,不能硬套。報告中細分英、韓、港的異同。例如英國稅務優惠電影投資,就不適合本已低稅的香港。事實上,港府已參考數年前委託顧問撰寫 的Olsberg Report,於2005年12月成立香港電影發展局,資助中小型港片製作。《麥兜粛噹噹》與《歲月神偷》是受惠的港片之一。但3位作者認為,發展局近似 以前的諮詢委員會,功能、實力、規模遠遠不足。他們認為必須大幅投資於中小型商業片與具創意的實驗電影及短片、整合電影資料館與各電影比賽及活動、獎勵優 質電影劇本、發展華南區域性廣東話市場等。建議是多種多樣的,有興趣的讀者可看該書,但我覺得公眾與官員必須認真反思的是一些想當然的舊思想,例如認為資 助養懶人(只顧藝術不顧市場)、資助是浪費(政府補貼、填琑)、資助違反市場(市場是最佳篩選機制)……

本土電影是城市的文化大使

本土電影不是一般商品,在美國的強勢之下,需要「基建設施」給她一個用武之地。本土影業的興旺,能觸發生態系統內的轉變。市場效益往往是多層次的。 本土電影不單是票房,也是城市的文化大使、視窗、資產。

政府在電視業的角色亦急須反思。香港這個700萬人的富裕城市,只有一台獨大僵化平庸的無铫免費電視,實在完全不能接受。政府被動的躲在後面單單回 應投訴是太不負責任了。在數碼時代應更為進取,引入競爭、提供人才流通的環境、盡快開放免費電視,是刻不容緩的!香港曾經是亞洲的影視首都啊!

作者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Saturday, 13 March 2010

明信片 羅維明 文明里

2010年3月13日

是壞習慣。看電影時未必關心故事,但特別留心街景。熟悉的未必興奮雀躍,陌生的就想知道地處 何方。但人同此心,所以電影吸引,外景地後來都變成旅遊點,即使電影失敗,江山已改,報上文物追憶,提起某層樓某條街,拍過戲的,都會提提戲名。電影再不 好,總有歷史價值,紀錄了某個年代的文物地理風土人情。電影資料館教父朗瓦(Henri Langlois)就訓示過:不管什麼電影都要收藏,因為某個文明時刻都給影片全部紀錄。

但地方靠故事才永恒,故事靠人物才不朽,還是真 理。我不是什麼人,住過的一條街又未拍過戲,街道有過的歷史,某個年代的生活風景,這個都市的文明記憶,就似這般的給時光清洗飛灰凐滅了,想想,不如在這 兒寫寫,也好給本土記憶添多一頁文獻,供有心人去整理重建。說不定上海街藝術館會給它搞專題。

位於通衢大道的彌敦道邊,又在平民夜總會的廟 街旁,當年歲月,汽車還未需繞道入砵蘭街左轉窩打老道,城隍廟前的榕樹頭又擠滿熟食大牌檔,文明里街頭一帶才是街坊大舞台,市井嘉年華,晚晚興奮,夜夜高 潮。

首先出場的是賣牛雜魚蛋碗仔翅的無牌小販。一架木頭車或者一個火水爐幾張矮凳就自成一檔。天色微明漸暗,一檔檔忙於打亮大光燈。先要把 絲網燈泡燒着,然後起勁泵氣,等藍色火燄燒滅,燈砂便發出刺目白光。一盞盞掛過去,夜市燈如晝,好戲就陸續登場。

文明里精彩的地方是無改錯 名,真是文明里弄,才藝街巷,開壇擺檔的, 文又有,武又有。文的一個,高老泉一般身型,長年老夫子裝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年中無休,專門講述廣東倫文敘與湖廣柳先開的鬥氣故事,比TVB早十多 年,與鍾偉明一樣本事,一人分飾兩角,「酩酊兵丁停仃聽」,「懶散番蠻挽撣彈」,兩大才子絕對,唱口簧一樣,朗朗上口,當然講到高潮處就話鋒一轉,兜售自 製的鹹檸檬。他自號「半日窮」,因為只開半日工,但我相信,當年粵劇甘草有個「半日安」,他應該借人家個名來自嘲戲謔,可見有幾詼諧。而我怕他其實經常 「全日空」,不是太多人幫襯他的鹹檸檬。

武的一個是外江武師,赤膊上陣,龍騰虎躍,耍一輪花招吸引觀眾,似足周星馳《功夫》的鐵環高手。壓 軸好戲是用大菜刀猛劈自己心口肚腩大腿手肱。自劈前自然找人驗刀,自劈後就找人驗傷。刀是真刀,皮肉就毫無刀傷,師傅於是就推銷他拿手精練獨步單方的虎骨 跌打酒養命提神丹,通常繞場一周,捉幾個面青口唇白的後生仔喝令他們抹油聞香,迫他們宣稱提神醒腦。你有無給他捉過?神油藥酒未知市道如何,只知一年半載 後師傅便江湖再見遠走他方。

蠻荒世界,龍蛇混集,奇人異士,大隱於市,當日艱難時世,新舊交替,文才武略都無處容身,幸得街頭開放方便民 生,藏龍臥虎才虎活龍生,街頭獻技搵到兩餐。講來本應一殼眼淚,但歡樂風魔人間,造就了街道文化豐收,食環署的小販政策及康文署的街頭賣藝政策好應放人一 條生路,城市的創業和創意就會自發催生。

文明里文武輝映外,還是天堂地獄交會處。鄰近的基督教救世軍每周六晚就派人來傳道。十字軍東征一樣 陣勢,大隊人馬白衣白袍,高舉白旌白旗,鳴鑼打鼓吹喇叭,沿彌敦道浩浩蕩蕩操過來,在街口佈陣開壇說法。不知道是否帶來的燈光火數夠猛,離遠一望,還真是 聖光浩瀚,把黑暗橫街照成人間天堂。

但牛鬼蛇神還是自得其樂。以前公廁旁邊,今日地鐵通風口處,經常停了一輛私家車,旁邊就有後生細仔招呼 過路人:「上車開車,即上即走。」九龍城寨當年有艷舞表演,據說那些是接送專車。

牛鬼蛇神之外,還有紅衛兵。彌敦道口的商廈多是中資機構、 工人工會、福利社團。太平歲月,樓下的中南銀行會在碩大櫥窗展覽祖國的國泰民安。火紅年代,街頭巷尾就變成暴動戰場。我們平民百姓,與大時代擦邊而過,只 能隔岸觀火,苦中作樂。某日下午,我獨個兒坐在梯間,看家門前的示威,舊樓樓梯畢直向街,梯間無燈,門口就像個銀幕,示威群眾一忽兒向左挺進,一忽兒向右 撤退,防暴警察就左衝右撲,我就看電影一樣開心。不過電影太立體,一枚木彈射入梯間,由右邊牆彈向左邊牆又再彈向右邊牆然後又……,彈了幾轉幾乎彈到身邊 才停止,就跌在兩步之遙的梯級。到今日我仍然後悔當年沒把它檢走收藏做見證,否則就可以逢人吹水,說自已當年曾經怎樣入死出生——因為坐低幾級就會無命。

短 小橫街,民情熱鬧,雖非通衢大道,卻是歷史舞台。香港不少這類街道,個人在這兒成長,歷史在這裏發生,記憶中就不只童年點滴,還有都市共識,都好應拍部 片,寫本書。我記得的這條街,有哪位導演有興趣?版權可以轉讓。文明記憶不是我專利,都市共識好應一齊見證,但要政府樹碑立匾相信很困難,民間記憶就靠平 民說唱保存,我沒錢拍部片記念,都希望記憶長存,湮沒的文明重現,生活過的地方成為歷史景點。

Friday, 12 March 2010

大埔墟

2010年3月12日
大 埔於我,難捨難離。一九九五年自德國回港,身心疲累,隨便找了家中學,便在大埔教了兩年英文,安度歲月。在元朗讀中學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也曾到過大埔 墟,都是路過,約了同學在寶鄉坊等車,在中華電力公司仿寶塔而造的變壓機樓之側,乘巴士到大尾督的船灣淡水湖遊玩。單獨到大埔的一次,是中學會考之後要找 高中的預科班,於是從元朗坐的士,到大埔的中學探聽招生的學額。及後,讀了沙田馬料水的中文大學,偶爾與同學坐火車在大埔墟的舊火車站(今火車博物館)下 車,悠悠走過一條街,在菜肉街市內的大牌檔食晚飯或消夜。一家叫波仔記的,成了鄉土大學生的聚腳地。
到真的在大埔墟教書,才知道以前都是蜻 蜓點水,不大認得地方,第一日便迷了路,要走出廣福道,左右看看,重新辨認方向。於是便在午間食飯之後,利用剩餘的三十分鐘,隨便逛街認路。街巷一條一條 的逛,一個月之後,十月份吧,還未秋涼,舊墟的街都逛完了,午飯後便在士多店買罐啤酒,坐在廣福坊的小花園納涼,看跟前的小麻雀亂跳。待酒氣過了,便踱步 回校。當時花園仍由前區域市政局管理,綠草如茵,二〇〇〇年由康樂文化署接管,二〇〇九年改建為水泥地板的恐怖場。
逛街認路
一 九九六年的農曆新年,廣福坊對開的石地足球場舉辦年宵花市(足球場在二〇〇四年改建為多層街市大樓),下課之後,我專程去看了,還在廣福坊花園路邊的小販 地攤,買了件法國公雞牌風衣,黑色的,在夏天當冷氣外衣穿。到現在仍很新淨,應是內地工廠正牌貨的庫存(貨尾)。小販離去之後,在地面放些磚頭、柴板之 類,做個記認,明日又來同一位置擺檔。當年香港仍是彭定康總督當政,歲晚容許小販在街頭亂擺檔。
午飯有三處地方,一處是大光里的素食店 ,麵筋香,飯乾而熱。一處是垃圾站旁邊的無名食店(今結業),老闆娘做的咖喱炒飯熱情洋溢,但我是沉默的食客,去久了仍相望無言,但見飯越炒越大碟,終於吃不消。
雅俗混雜,新舊並置
最 後一處落腳地,是賣盅頭排骨蒸飯的茶餐廳,飯乾而香,排骨嫩滑,而且取價廉宜,十塊錢找回五毫,令人感激。兒時聽做茶樓的鄉里說,蒸排骨和炒河粉,是最考 火候的功夫菜。今年二月五日,隨報紙採訪,重遊舊地,才知老闆原是開米店的,二十多年前超市的袋裝米流行,米店生意難以競爭,便僱請茶樓蒸排骨到家的友 人,創辦排骨蒸飯的街坊餐廳,混和泰國米及中國米(近年用澳洲米代替國產米),新舊米的比例合適,集軟、硬、香於一盅。米加了水,放在瓦盅內蒸得半熟,便 鋪上排骨、鳳爪、雞塊、鹹魚肉餅等下飯菜。該店用的瓦盅,全是完好無缺的,無一般茶樓飯盅崩邊之弊。現在即使是貴價酒樓,都改用不銹鋼盅,但始終瓦盅傳熱 均勻,飯心不會黏滯。
廣東的茶樓到了香港,階級混雜的作風更明顯了。樓上是炒小菜食粉麵的雅座,茶錢較貴;樓下是苦力工人裹腹的二厘館,只 收二厘茶錢,盅頭飯便是茶樓下層的食物,可以預先做定,在蒸籠內溫熱等候,方便勞苦大眾成群幫襯。仿效西餐的茶餐廳,也是混雜作風,西餐中做,徹底平民 化,後來菜色交流多了,南洋、日本、台灣的都有,但原本的也不缺。這種累加而遞進的混雜作風,正是中國的文化傳統,面對現代化的策略,平民的行為比革命文 人更為正常。革命文人的做法,是先掃除傳統舊物,騰出空間容納新穎事物。
以前新界有很多墟市,鄰近的有元朗墟、上水石湖墟和大埔墟,現在只 有大埔墟名副其實,沿用地名,而且舊墟仍在交易。九廣鐵路公司將火車站命名為大埔墟站(一九一三年),以便與大埔滘的舊車站及太和的新車站分開。大埔墟原 本的柴油火車站,現在保存為火車博物館。舊火車站下面,有太和街市(今富善街) 、文武廟、兩家戲院、糧油店舖、茶樓、藥材店和一些工匠作坊。文武廟的作用與西環的文武廟相似,乃鄉紳開會議事及排解紛爭之所,由神靈監察,廟堂高懸「正 大光明」,壁上有「忠孝」及「節廉」四大字。 街市仍有些老字號,如林寶盛雜貨店、祥興時果等,前者自光緒年開業,傳承至今。售賣塑膠家具的尋常雜貨店,仍有客家涼帽、葵扇、竹掃把、生鐵大鑊及稻草鑊 刷出售,照顧新舊客戶。大埔的山村是客家鄉,墟市仍有客家茶果、米通等售賣。
隔世追憶
大埔墟是車路、鐵路及水路的滙集。 側邊是林村河(今已擴闊),直通吐露港。在大埔的吐露港灣,可坐船運到西貢。有時我下課之後,會在林村河邊坐一會,遙想北宋開封府如清明上河圖般的繁華。興致起了,便沿林村河走到吐露港畔的大埔海濱公園。
一 九九六年帶學生到荔枝莊露營,夜來思酒,便摸黑到溪邊的臨時小店買啤酒。看店的是客家老娘,昏黑之中與她閑談。她知我老家在八鄉某村,便說,七十年前,荔 枝莊一姑娘出嫁我村,一伙人用船撑到大埔,再徒步翻山,挑擔走到八鄉。姑娘歸寧,說我村是耕麥的。老娘問,你村仍有人耕麥否?我說,出世的時候,只見人耕 禾,未聽說過耕麥。廣東種不了麥,她口中的麥,應是高粱玉米之屬。老娘仍以物產為念,饒有古風焉。

Friday, 5 March 2010

媒體與戀舊癖 .林沛理

窮一生精力研究權力怎樣支配生活的法國思想家福柯(Michel Foucault)說過,我們在甚麼時候談論甚麼話題,並不是隨隨便便、偶然發生的事情;而往往是在不知不覺之中受人擺布的結果。港產片《歲月神偷》在短 短一兩個星期之內,由一個無人問津的「非故事」(non-story),搖身一變為全城談論的「熱門話題」(talk of the town),正好顯示了媒體怎樣透過行使其議程設置的權力(agenda-setting power),將事件界定為「話語」(新聞)加以報道。當中又涉及對所謂「香港精神」的詮釋,以及「懷舊」(nostalgia)與「戀舊 癖」(fetishism of the past)的基本差異,值得我們深思。

媒體口徑一致地稱《歲月神偷》「揚威德國」,所指的是影 片在柏林影展得到一批十四歲或以下的青少年青睞,頒給它一個名為「新世代最佳影片」的水晶熊獎。眾所周知,柏林影展最重要的獎項是最佳影片的金熊獎——張 藝謀一九八七年以《紅高粱》奪魁,被譽為華語電影在西方世界的「創世紀」。在講求論資排輩的德國,「新世代最佳影片」的評審由十四歲或以下的青少年擔任, 單是這一點,就說明了這個獎的份量和重要性。

《歲月神偷》得獎,最喜出望外的除了導演羅啟銳和監製張婉婷之外,就是撥款三百五十九萬港元 (約四十六萬美元)資助這套電影、由香港特區政府商務及經濟發展局推出的「電影發展基金」。「電影發展基金」至今合共資助十四部港產片,其中已上映的三 部,總票房收入不足三百五十萬港元。它亟需的,是一次漂亮的勝利,即使只是精神上的勝利也好。於是「電影發展基金」把《歲月神偷》得獎,當做一宗大新聞那 樣公布和發放,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結果「電影發展基金」如願以償,這當然得力於傳媒的「吞餌上釣」(take the bait)。《歲月神偷》得獎的消息在上個月二十二日公布,那天剛巧是一個平靜無事的週日,幾家電視台的新聞都不約而同地用這宗新聞做其中一則「頭條」。 這一下子製造了「《歲月神偷》揚威柏林」是大新聞的既成事實,也反映了近來飽受批評的電視新聞仍然是設置社會議題的原動力。的確,這些年來,缺乏深度、視 野和公信力的電視新聞,在告訴觀眾「怎樣想」(what to think)這方面可說是一敗塗地,但它在告訴觀眾「想些甚麼」(what to think about)這方面,卻做得異常成功。

接著的一個星期,本地印刷媒體一哄而起,有關《歲月神偷》的正面報道和熱情推介紛至沓 來。影片還未正式公映,彷彿已在頃刻之間變成經典(instant classic)——一套弘揚和體現百折不撓、自力更生的香港精神的香港電影。這種香港精神萌芽於二次大戰之後至六十年代的艱苦歲月,經歷半個世紀之後到 今日已經奄奄一息。諷刺的是,這種有關《歲月神偷》「內在價值」的詮釋,只是在影片「揚威柏林」之後才成為本地媒體爭相認可的主流論述。在此之前,影片早 已安排過招待新聞界與文化界的試映會,但反應冷淡。這究竟反映了甚麼,是德國那幾個十來歲的小伙子目光如炬;還是香港的文化人和新聞媒體的崇洋和「隨群心 理」(herd mentality)太犀利,不加思索地以為只要能夠在國際影展獲獎的,就是「好東西」?如果這是個符合時代精神(zeitgeist)的「好東西」,那 就更妙不可言,因為我們可以順手拈來,用它來解釋那顯而易見的社會現象。

《歲月神偷》 電影當然不是《七十二家租客》和《花田囍事2010》一類的爛片,但它的感傷主義(sentimentalism)跟香港電影最需要的批判性寫實主義 (critical realism)卻不可混為一談。對羅啟銳來說,生命一切的苦難都是對生命的考驗;社會所有的問題都是對人格的磨練。他沒想到的是私人的事也是政治 (the personal is politics),因為極私人的領域——家庭——也往往呈現出社會、文化和經濟的權力關係和利益矛盾。對舊香港的這種權力關係和利益矛盾,以及它們的文 化和社會根源視而不見,就不只是懷舊,而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戀舊癖」。■

明信片 羅維明 新年新希望

2010年2月27日

新年許願:

希望大年初一給鞭炮吵醒。

林村許願樹可以掟真橙。

政府不再去車公廟求籤。

花車巡遊可以隨意讓市民加入遊行。

香 港雖說禁放炮仗多年,但村郊野外、鄉居圍村,過年過節,其實一直都有放,似乎從來沒停過。當年港英狠心破壞中國傳統,是因火紅歲月,中國造反,土製菠蘿隨 地放,但今日中國作主,而且新界示範,都循規蹈矩,可見民心所向,只望歡樂今朝,連黃毓民議會掟蕉都次次掟不中,證明大家發乎情仍止乎禮,裝腔作勢癲一 輪,但點到即止就算,當年戒懼早應釋懷,不妨試下有限開放,讓市區熱鬧滿堂。一早起身就聽到砰砰澎澎炮仗聲,過年都過得開心D,勝過現在一覺醒來,四野寂 靜,氣氛暗淡,毫無情趣,只好倒頭再睡。

以前新春節日,百業休息,市面蕭條,就是靠鞭炮助興搞氣氛。砰砰澎澎的聲響像鑼鼓,聽到都振奮。鞭 炮爆後的衣紙鋪滿地,全城上下點點紅,逛街都特別開心。亂放鞭炮當然有危險,我都試過初一出門,新年新衫給爆開一個洞、有次避炮仗還擦損了膝頭髁,但受傷 數字未及接種流感疫苗的死亡比例,曾浩輝仍呼籲我們打針,曾德成就不怕讓市民放炮仗了。

只是我們都市已經變成小心城市,踏入富裕世代只望和 氣生財,家規庭訓都要惜身如玉,社會文明理性,抗議示威都要講禮貌,靜坐遊行就最得體,拉扯鐵馬便有違核心精神,激進是反派,和諧最主流,大家最好都斯文 乖仔,吃飽安樂飯,就沒人想雨中歌唱,風中滑浪,所以新年不准燒炮仗、長洲包山禁止平民試玩、林村許願就改掟塑膠橙。

當年獅子山下的拚搏精 神變成太平山下的太平哲學。城市變得富裕,生活變得優悠,小小苦楚不等於激勵,少許風雨翻細浪就暈浪,「嬌生80後」的出路困境遂成為當代論述,一講起就 天人同悲,但其實今日許多「悲慘80後」都慘不過他們父母當年:一家八口一張床的歲月、着白飯魚去踢硬地波的日子、一放學就幫家裏穿膠花的生活。70年代 偏多勵志歌,由斯文靚仔的Sam Hui唱通街,其實說明當年許多50後上位的艱困。不過那時候的人,買不起紅A膠波,踢牛奶罐都踢出名堂。50後的奮勇克難才是香港的核心價值,80後的 和諧穩定只是奮鬥目標,又怎能宣揚作核心精神。

就在新年伊始,許多人去林村掟橙許願,發覺黃澄澄的橙原來是塑膠,而且是空心膠,大家只好嘆 一句:「真心膠」,因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都不易掟上樹,「迷茫80後」想許個願都辛苦過前人。但與此同時,在意大利偏遠山村,都靈(Turin)附近的 Ivrea,就有千多人用真橙互掟。都是真橙,掟中都幾傷。不過,這個傳統節目,就如同其他歐洲國家的傳統節目,例如西班牙Buñol的番茄節或者 Pamplona的奔牛日,即使年年死傷,節目還是一年接一年的玩下去。橙還是真橙,番茄還是真番茄,牛,自然都是真牛。

他們都不怕死。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怕死,但隔岸觀火,悠然心情,自然浪漫聯想,像海明威的The Sun Also Rises一樣,覺得巴黎生活糜爛,Pamplona的才快意人生。夠膽走在奔牛前面,跟牠鬥快,又沒給牠撞倒,總覺得自己都了不起吧。

傻B或者牛B,人,總有時候無緣無故要挑戰一下自己。

這樣的人,過年燒炮仗,都敢拿在手裏,等藥引快燒盡,才掟出去。所以應該重新開放炮禁,成功嶺軍訓一樣,訓練一下大眾意志。

大膽的人都會自求多褔不會望天打卦。

好過學政府年年都去求籤。

經歷過風水遺囑事件,性交轉運奇案,國民教育早該勸人不要迷信,但我們政府還年年帶頭去求簽,難怪「激進80後」忍不住要去開他玩笑。

求來的籤多半用來預測政情發展,但政躬人和,不過就是「政令時則百姓一,賢良服。」廣聽民意,為民着想,「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但不聽民意,卻信神話,就是令李商隱歎息的「不問蒼生問鬼神」。最近重上神枱的孔子肯定都會說:「今時今日咁嘅態度係唔得㗎嘞!」

所 以,新春花車巡遊,不如像巴西的森巴慶典下放民間,人人都可以主動參與。大家除了夾道觀賞,更可以落場歡慶,手持華叔揮春又得,高舉民建聯標語又得,總之 就當作去林村掟橙求福,或者去車公廟求籤問卜,大家都把一年的希望宣告,申訴變成許願,抗議變成祈福,沿路放放鞭炮助興洩憤,遊行快樂,就全城吉慶,肯定 年年大吉。

FYI:Ivrea的掟橙節源於1194年當地人民反暴政。暴君Raineri di Blandrate荒淫無度,甚至下令所有新娘結婚前夕要先和他洞房才准出嫁,終於迫使美艷民女Violetta反抗,在新房割下暴君頭顱懸城示眾。但接 任君皇Gugliemo of Monferrato依舊暴政連連,人民憤而起義把他推翻。掟橙遊戲最初掟豆,就是重演當年的掟石攻城。掟橙當然更痛,但先烈功德,後人身承,吃點苦,才 不忘前事之師。苛政猛於虎,人民不發火就當病貓,自然偏向虎山行。虎年伊始,就在此祝各位虎虎生威!

自在 鄧達智 山鄉的回憶

010年3月6日

一段時間投入中樂韻律的世界,DECCA「中國樂器大會」,雨果一度出品頗豐以中國音樂為主的系列都曾經是我生活上的密友。

朋友問:鄧某那期聽什麼音樂?他的時裝發布會台上選用的音樂是最誠懇的答案。

所以他們曾經聽過Pachelbel的Canon,Catalani的La Wally、Think of me、Peter Gabriel、徐柳仙《再折長亭柳》……也有二胡《空山鳥語》,雙管《江河水》,陸春齡《鷓鴣飛》,《花兒與少年》(四季調)。

《山鄉的回憶》是其中一首,也曾在解放後的近代水墨畫中看過不止一次以這號平實的名字作題;穿上民族服裝的「山胞」襯在形狀特別連綿山嶺(後來知道這地理形態叫喀斯特),風清雲高樸實純和。

帶着山鄉的回憶走進1992年鳳凰與湘西山水,啊!就是這片境界。遊過人見人讚秘魯馬丘比丘,還是覺得山景不及黃老永玉家鄉好。

1999年深秋從南寧一片熱帶暖洋洋的綠北上金色正濃灕江邊興坪,回來不單止在極短時間重造系列改名「遊山玩水」,連做人也決定遊山玩水;浮生太短,相比;沒啥勝過獨處前行。山鄉於我具特別感情,吾鄉回憶曾經近似。

那女孩不算頂美,卻十分齊整。

齊整是一款比較古老已經不太常用的讚美;祖母那輩最常用,母親那代管用,我們這一代漸稀。2010的今天,齊整是不合用的美態。

但她真的很齊整,守着千年瑤寨其中一所石頭拼青磚建成老屋,木門後火塘邊以木凳作書桌做功課,她寫的字粒粒似珍珠,很齊整。穿着傳統粗布靛藍色衣裳腰間一條米白色腰帶跟現代劃清界線,乾淨頭髮束到腦後,黑白分明似清水一般極純眼神與幾分羞澀的笑容一致。

女孩很有禮貌,招呼我們走進她家參觀恒常火着正在燒水一年到晚架高煙熏臘肉、臘田鼠的火塘及簡樸家具布置。

讓 客人品嘗自家製米酒是一份尊敬,她細心用溫水將用了不知多少年已呈裂痕的飯碗盛酒雙手奉上……我知道拿起相機拍、拍、拍很不禮貌,着實想不出還有一款更能 表示既欣賞又想保留這片眼前風景的動作;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她,她的生活狀態,千年古瑤寨往後大勢所趨的命運。回頭,在當今世代,移形換影的動作未免太 速太快太容易。

那時去摩洛哥,去以色列;菲林及沖曬十分昂貴的年代,每一下按快門都經過慎重的考慮,咔嚓一聲換回不止一下肉痛;本來的人面衣服地貌一去不返,都變作旅遊主題公園,每次再去空餘惆悵,只因未曾將舊時風景好好拍下。

末了,要求女孩用20元交換兩隻他們吃飯人客喝酒的老碗,半刻沉思後,開朗雙手傳來兩碗,卻拒絕回報。當然,我明白20元大概可以換回二十隻新淨飯碗不止;我想留下是那個人那個地方及他們沉澱的生活小小歷史。

走出小巷,想起她說每天走一個半小時下山上課末了再走一個半小時多一點(往上走總會較辛苦)回家,我回頭,從口袋裏掏出幾百塊,跟她說買書的,好學生買多幾本好書讀!

當然,她不想接受。

勸說:叔叔鼓勵你讀書,你字寫得齊整。

讀書,城市,「文明」的前途是否人生最高尚的出路?

當 我們經歷六小時香港→廣深高速→二環→花都→清遠→107國道→一山連一山驚艷的陽山→一幅連一幅山鄉回憶的連南,到南崗的路上碰到壯族及瑤家嬤嬤們牽幾 頭老老小小黃牛肩挑一擔一擔整齊柴枝在夕陽西下回家途中,舉起照相機咔嚓之間,心中敬意相等這位大概十四五歲勤力持家兼做功課的乖巧少女,他們都充實地生 活。

書讀得多不表示人一定高貴,如果基本的分辨是非明白道理與待人接物未得梳理淡入平常生活:那書,白讀。

走在香港的路上,地鐵上,公車上,甚至學校門口;含着一管煙操着炒蝦拆蟹粗得一旁聽見也難為情的髒話穿着校服的學生們,男的,女的,跟這位山鄉少女近齡的未免太多。

數百元的獎勵書簿其實很淺,她的印象與連連綿綿連南山嶺的回憶,最深。

明信片 羅維明 城市創意

2010年3月6日

「香港電台」節目,介紹創意城市,談起曼谷,說亞洲金融風暴,外商撤離泰國,以前給國際名牌加工的產業陣亡,只好自創牌子,延續工業生機,於是創造出「曼谷設計」神話,看着看着,就想起當年遊歷泰國的見聞。

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 Time周刊封面專題,預測泰國是亞洲四小龍之後的第五條,我好事尋歡,閒遊兩日,那時候Zen商場剛落成,Siam Square還是深圳羅湖城,到處名牌貨品廉價傾銷檔,同一款T shirt,這一堆大大隻字印着Armani,那一堆印着Versace,擺明車馬,童叟無欺。廣場商舖亦有不少香港「百利」小店,買自家品牌,但都是外 來潮流仿製,不見原創意念商品。其中一個店主自己就是設計師,見客從香港來,他鄉遇故知,就不打自招,說自己每年兩季去香港取經,看看有什麼靈感啟發創意 刺激,做下一季設計。我當時笑答,我們香港就每年兩季去東京充電,看看有甚麼好抄。香港抄東京,曼谷抄香港,香港都算有地位。

然後一歷廿年,曼谷不必到處抄,Propaganda的大牙膠燈凳擺滿香港許多牙醫診所、人偶電燈嘟嘟開關掣更惹得港女騎騎笑。都已經是國際設計經典。80後香港仔去到曼谷,見到人家大大間設計資源中心就氣短:香港幾時才有這個規模?

曼谷經驗,電視講解,總有點破釜沉舟的意義。香港當年就少了這份危機感。產業轉型已經好幾十年,工業北上已經數十載,昔日的根基支柱早現裂紋,但紅樓金粉,厚漆濃妝,金融市道蒸蒸日上,外滙收入節節高昇,繁華熱鬧喧囂嘈吵,就無人聽見,寂靜處,破裂的卡嘞聲。

今日雖然急起直追,支持不同創意工業,但我們的創造力有多大,撑得起時代新局?你去TDC的設計廊走走就知。

當年曼谷還未位列設計之都,工藝產業已經給人深印象。南丫島幾個洋人朋友家居,一屋都是泰式傳統傢俱。未必是海怡工廈商品,不少是去觀光閒遊兩三 日,從布吉芭堤雅帶回來的信物。又枱又凳,遠道而來,運費不菲,都當作藝術收藏。而且籐織木砌,森林感覺,比明清傢俱更適合鄉野家居。

我到曼谷近郊的傢俱工場遊覽就嚇一跳。飛機倉般大的工場,各式木板堆成山。幾十個工人有老有嫩,各據一塊木頭就手起刀落起勁雕琢,一下子就見龍蛇花卉雲風草樹,在木板上搖曳生姿。

曼谷成為現代設計之都,其實一直有源遠流長的工藝傳統,深厚精湛的技術基礎。香港有沒有?

所以文物保育,文化保存,不光為浪漫鄉愁,還為累積傳統,開拓未來實務。

傳統深厚的意思是:文化都在生活中,典章文物有迹可尋,平民百姓不必費心學習,隨手拈來都合乎風範。我國外閒遊,在大城覓食,還找到陳設典雅富裕風 華的中國餐館,但小城兜轉,歷目所見,不是龍飛鳳舞、就是簡陋黯然的唐人街裝修,但泰國餐館,即使小店,都似布吉芭堤雅水療浴室別墅旅館。當然,那兒不少 是洋人老闆,娶了泰國新娘,做生意的情調就不一樣。但椰林風月的家居擺設,可以大批大批的向故鄉訂購,一擺開,就是那種醉人情調。不必專人設計,就是傳統 功德。

香港茶樓的裝潢到近幾年才有改進,大龍鳳式的熱鬧已經淘汰,新興的,都以棕啡原木,深淺間雜,典雅雍容,格調提昇了不少。但我猜都是受 Christian Liaigre影響,向日本料理看齊,認為那才夠東方。只是一代的潮流風格,翠華新釗記就未必跟隨,真正的中國典範是什麼?

所以創意產業,有新有舊,有高端有低檔,都要整體發展,化專業學問為生活習慣,城市創意根深蒂固,產業才葉茂枝繁。

曾經何時,香港靠電影成為創意之都,文化輸出東南亞外,甚至威震波斯尼亞,李小龍都是當地民族英雄,有銅像豎立市區。

但一個產業脫穎而出,其實都靠相關產業互動支援。

歷史當日,新舊交替,暴動平息,政府安民,都拉攏青春一代,共建香港意識。TVB在那時候開台,就提供了一個平台,讓新一代儘情表演。

以前大學文科生出路只有當官教書新聞出版,TVB就讓他們發揮創意:會寫字都去寫劇本,上堂教慣書不會口震,就變身做主持人。不入電視台打工,結果都要靠電視發達:唱歌、填詞、廣告、設計、印刷出版——電視周刊八卦書,有許多都跟電視台無關,都成行成市。

那年代,城市青春,電視青春,大家無拘無束,一任熱情創意隨處奔放,電視片集都直迫法國新浪潮。

今時今日,香港人材更濟濟,創意學院、電影學系、舞蹈戲劇都有碩士班,政府更要加碼3億,推動創意產業,但香港新轉型,卻缺乏當年機遇,有一個廣闊平台提供機會,讓這些人材滙集,表演發揮。

昔日的大眾電視今日已成為小眾媒體,觀眾都老弱婦孺,後生一代在電視上看不到自己,寧願去「信和」、「好景」買翻版日劇韓劇,借他人故事發洩自己感情。

我們實在需要另一個電視台。

也許是「港台」,也許不,但我們真需要一個公共電視台,有獨立頻道,提供全日時段,滙集創意人材,推動創意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