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香港人!」「加油!」「香港!」「加油!」
又一個晚上,台上主持發燒吶喊,台下群眾激情和應。呼聲如潮水,此起彼落。腳踏夏愨道,滿目盡是絢爛斑駁的帳篷。點點色彩,連成一線村落。沿路散步,瞥見帳篷下有人呼呼大睡,有人促膝夜話。走到添美道附近,看到藍色帳篷內,四眼男生正隨音樂節奏,搖頭晃腦地讀筆記,「同熱愛這片土地,大家刻骨銘記……」
愁或喜,生與死,也在香港地。過去三個星期,許多人之所以上街、佔領、留守、連結,不僅為了爭取民主、捍衛公義,更是出於對香港的熱愛。狂風呼嘯,迷煙彌漫,色彩繽紛的雨傘之下,原是一張張以「香港人」自居的年輕臉孔。
「我已以此為家。」麥高登(Gordon Mathews)並不年輕,但過去三個星期,專研文化身分認同的他,卻頻繁走到旺角鬧市、金鐘街頭,甚至留守至夜深,明顯也為「香港地」的發燒友。
周三早上,年近六十的麥教授本打算勸學生回家:「現在他們是英雄,但長久下去,只會失去大眾支持。」怎料同日傍晚,筆者卻收到他的來電。「我決定要到金鐘留宿,跟學生在一起……因為警察已經不再可信!」教授語帶激動,原來剛看了警員圍毆示威者的片段。
「我真的,真的不相信自己會這樣說,This is Hong Kong!」
麥高登生於美國,二十年前來港定居,現為中大人類學系系主任,專門研究身分認同、全球文化。年前他將多年來進出重慶大廈的研究心血結集成書,獲國際注視,廣為人知。
這個國際知名的學者,卻少有架子,有時甚至像大孩子般古靈精怪,因而與不少學生打成一片(訪問前一晚,就有留守金鐘的學生半夜三時致電給他)。他為人開朗、樂觀,最愛大笑,但訪問之初,談到佔中,他說話照舊如機關槍急促,但心情,卻明顯帶有幾分沉重。
參與佔中被捕計劃告吹
「於策略層面上,我認為示威者是時候宣布勝利,結束佔領,因為以後還有很多很多場仗要打。」麥高登皺起眉頭,擔心日復日的佔領會挑起民憤。縱然如此,他又明言,會繼續去金鐘、旺角支持學生:「因為從另一層面來說,他們做的事完全正確。對,這是違法的,但當香港政府跟市民完全脫節,我們還有什麼辦法可令官員聆聽民意?」他攤開兩隻手掌。
請別誤會,麥高登不是一般那些規勸學生早日歸家的教授。事實上,他比許多年輕人站得更前——人大落閘後,他公開宣布參與佔中。九二八早上,他接到陳健民來電,「叫我快點到現場,準備被捕,於是我便收拾行裝,動身出發。奇怪的是,到了警方發射催淚彈的那夜,人太多,於是有人對我說:『噢,這次警察不可能拘捕我們了!』」麥高登聳聳肩,自言這次經歷荒謬,但有趣。
上街盡本分自認香港人
原定的被捕計劃告吹,但麥高登卻堅持一直參與集會。作為人類學家,他最享受與在場的陌生人交談:「早幾天在旺角,看到不同立場的人正在理性辯論,你來我往,這正是我所嚮往的公民課堂!」他直言,為人師表不能鼓勵學生犯法,但他走入現場,同樣為履行教師職責:「人類學強調對不同觀點的理解,我正在做這件事。老師的責任是促進思考,令人們想得更透徹,所以每遇上持相反立場的人,我很樂意跟他們交談,甚至辯論!」
當然,麥高登上街,不單要盡老師本分,更因為他自認「香港人」。「我知道不少外國人都沒打算佔中,這也難怪,因為他們不常接觸香港人。」他自覺有別。「我在這裏二十年了,因工作關係時常跟本地學生接觸。像昨晚,我的學生深夜在金鐘來電,就是要訴說她對香港的憂慮,並尋求我的意見。經常跟這樣的學生一起,我豈能不覺得自己是香港人?」
憂廿三條立法毁港價值
這個鬍子長長的香港人,既肉緊學生,也肉緊香港。「老實說,我最關心的其實不是民主……因為我從不認為北京會妥協。我擔憂的,是廿三條立法。一旦它立法,香港就不再是我熟悉、熱愛的地方。」恐懼,源於他察覺到近年香港的核心價值正在崩壞:「我珍惜的香港價值,諸如禮貌、公民意識、廉潔,都正消失於內地化的過程中。官商竟然勾結,你看看許仕仁,看看梁振英,他們就像大陸官員。再看看葉劉淑儀,她一直支持廿三條立法……當這些人的聲音日漸壯大,你怎能不擔心?」教授罕有地收起笑容,「這是我的家,我可能會在這裏終老,所以我一定要撐住這個地方。」
消弭中的香港價值,卻在街頭重現。「我從未見過有示威可以如此文明有禮。這或許誇張,但現場確有如社會主義下的烏托邦,有公眾書架鼓勵閱讀分享、有自修區讓學生溫習;人人都有手尾,自動自覺執拾;越過石壆又有人攙扶……若理想的社會主義者要找個地方借鏡,他們不應去內地,那只是愚蠢的獨裁!他們反而應該來看看現在的香港!」麥高登打趣說道。
愛國歧義新香港人身分
幾年前麥高登出書分析港式愛國主義,並指出香港人的愛國理念,通常離不開一個「錢」字——經濟發展、商業良機。香港人素來利字行頭,這次又為何能夠建立烏托邦?「可能是年輕人的緣故。你看看學生如何公民抗命?別人推我,我或許會還手,但這些學生並不會!他們就像新的香港人。」教授眨一眨眼,目光閃亮。「這絕對令人欽佩。」
那麼,雨傘運動可會造就「新香港人」身分的誕生?麥高登微微頓了一下:「我真不知道……坦白說,我們現在看到的,只是區區的十多萬人。所以我不能輕易斷言,說新香港人要誕生了。」新身分未現,但香港人的文化認同,卻注定拉扯。「我記得幾天前在旺角,有婦人走過來向示威者大叫:『其實大家都是中國人!』卻換來廿來歲年輕人一同回應:『我們只是香港人!』然後,雙方無言以對。」對此,麥高登甚是意外。
他本以為香港人會變成中國人。回歸前後,他寫了一篇論文,預言「香港人」身分即將淡出歷史,被「中國人」侵吞,結果不然。「這正反映了內地的政策是何其愚蠢!以這次為例,假如人大決議溫和一點,假如候選人不止兩三個,運動根本不會發生。」管治錯誤的代價,就是令一代人更用力擁抱「香港人」,遠離「中國人」。
警民互信破裂守護學生
無論如何,一代人的覺醒,已足以在他日締造更美好的社會。「他們就是未來。因此就算這場運動,令我對政府的管治、官員的反智,感到絕望,但對這個家,我仍然心存希望。」訪問尾聲,麥高登繼續樂觀。「至少與一個月前相比,現在好多了!」周三早上,教授如是說。
幾小時後,麥高登改變了想法。那天黃昏,話筒另一端的他有點激動,更揚言要到金鐘留宿,守護學生,守護香港。於是翌日晚上,我們相約夏愨道上,再續前緣。
九時許,公路上人頭湧湧。麥高登跟太太Yoko結伴坐在天橋中央,旁邊坐着他的學生,有年輕的,也有畢業多年的。「我真的真的十分傷心。我明白警察也有壓力,但在文明社會,就算你不同意一個人的所作所為,也總不能毆打他。」麥高登嘆了一口氣,然後吐出一句:「我再不可能像以往一樣信任警方了。」
傷痛,全因警民互信,本是他所珍視的香港價值。「我記得在○三○四年的七一遊行,警察們都在安分地維持秩序,與市民保持友好的關係。」麥高登慨嘆此情不再。「What's going on?坦白說,示威者都犯了法,若警察執法拘捕,我是沒有問題的……但打示威者?卻是違反法律秩序,令警方變成人民公敵!」教授說話夾雜唏噓。「我太太看到片段,也落淚了。」
於是夫婦二人決定執拾行裝,在金鐘過夜。「我是老人家了,未必可以擋在前面保護學生。但我可以為他們作見證,他們有需要的時候也可過來找我。」問到今晚睡哪兒,他笑言一切交由學生拍板。「睡在天橋上比較危險,還是到下面那些帳篷比較安全。」畢業多年的舊生Lydia細心為他打點。
香港人香港地成長時機
那夜,麥高登與他心愛的學生圍圈而坐,閒話家常。他們年齡各異,對於雨傘下的香港人,也有不同看法。連日來在充電站工作的三年級生Vivian察覺到烏托邦的醜惡一面:「好多人掛住影相,阻住條路,又唔聽人勸。」她因此質疑,這個「美好的香港」不會持久。Lydia倒比師妹樂觀說,「這次見到香港人的本質,係善良而正直的」。但她同時不失戒心,「不過善良的人容易畀人蝦、畀人呃!正如大家無幻想過畀差人打,根本就唔識防範。」
雨傘下,喜與悲,我或你,也在香港地。這一役,港人注定刻骨銘記。
文__阿果
圖__阿果、劉焌陶
編輯/ 梁詠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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