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11 July 2015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那年頭的社運健將 與黃醒華憶曾澍基

黃醒華(左)、譚棨禧(右)(李澤彤攝)黃醒華(左)、譚棨禧(右)(李澤彤攝)1980年在七十年代雜誌社(前排座從右:馮可強、周魯逸、李怡;後排站立者從右:陳以衍、曾澍基、吳仲賢、黃醒華、黃准波、周錫輝、黎廷瑤、方蘇。)(受訪者提供)1980年在七十年代雜誌社(前排座從右:馮可強、周魯逸、李怡;後排站立者從右:陳以衍、曾澍基、吳仲賢、黃醒華、黃准波、周錫輝、黎廷瑤、方蘇。)(受訪者提供)1972年往澳門旅行(右起黃醒華、黎則奮、曾澍基及曾樹明)(受訪者提供)1972年往澳門旅行(右起黃醒華、黎則奮、曾澍基及曾樹明)(受訪者提供)
【明報專訊】去年夏天,浸會大學經濟系退休教授曾澍基遽然猝逝。曾教授不單是知名經濟學者,早年亦投身學生運動,也是火紅時代一員令人過目難忘的社運健將。他多年來的好友黃醒華,今夏決定利用他與曾澍基共同創立的華基基金,為曾澍基出版全集,將香港其中一個最特立獨行的公共知識分子的作品重新整理,流傳後世。全書共四卷六冊,涵括了曾在公共評論、學術文章乃至藝文與生活的多方面發表,雖然並非新作,也可謂極具分量的出版。就此,筆者採訪了黃醒華,既回憶曾澍基的見解,也分享他對當前政局的一點想法。
曾澍基來自的那個時代,學運分為「國粹派」與「社會派」,「社會派」是立足於批判當時香港社會不平,以解殖為旨。曾正是後者的代表人物之一,幾乎可說是理論導師。當然這種「社會派」同樣有其民族主義色彩,到了曾澍基1982年創辦「匯點」之際,他對中英關係與香港前途的判斷,正是今天頗多朋友不以為然的「民主回歸論」。黃醒華比曾年長,也是學生運動一員,1973年任學聯會長,歷經中文運動、保釣運動、反貪污捉葛柏等多場社會運動,後來又擔任亞洲學生協會秘書長。八十年代初也是匯點的創辦成員,但他很快便退出,這也大概是他最後的民間政治參與。其後他轉趨低調,棄政從商。最近則接受了政府的邀請,擔任中策組的顧問,為期一年。
■記:譚棨禧■黃:黃醒華
記:你提到有搞保釣運動,即維園那些、警察那些——
黃:是一直有參與、警察那些,我有參與,反貪污捉葛柏期間是被捕者之一。判了守行為。當時對我們十多人而言是很嚴重。包括岑建勳那些。
記﹕你為何離開匯點?
黃﹕參加後認為不適合自己。一般人參與政治會令他的智力立刻低到一個很低的水平,因他會維護自身範圍,變得幼稚。我是一般人,決定離開親身參與政治。
記﹕即不是觀點不同,而是自己性格不適合?
黃﹕沒錯,但黎則奮他們,我很佩服,有這勇氣,參與運動。
記﹕70年代社會派的理念,似乎與國粹派對揚,是一個關心本地多些的——你心目中社會派的理念是什麼?你有否與曾回中國搞活動?抑或那是國粹派活動?
黃﹕我們以反殖為基礎。但也站在民族立場,譬如曾澍基屬於民主回歸派。我形容是土生土長知識分子,有獨立思考,立足香港,但心懷中華民族,有國際視野。因此他的言論很跟時代脈搏。都有,好少,是國粹派多些。我們不同之處在強調較多本地貢獻和運作。當時本地社會不平等問題,我們都分析大量中國問題。香港政治經濟學等,講香港社運,結合中國一起看。
記﹕這種思考香港政治社運就要想到中國的觀點主要的理據何在?
黃﹕你離不開你是中國人(的身分)。這或要提到民主回歸,當然現今受到很大攻擊。70年代時曾澍基已看出中港結合,是不對稱的融合,中國大,香港小。
記﹕那這不對稱的融合可以如何應對?
黃﹕中國很大很大,香港很小很小,後者作為殖民地幾乎完全西化。表面上是先進資本主義一部分。中國則是極權政體,集中資源發展國家經濟。為國際局勢、生存、發展。不對稱論早有,提出後,要怎做呢?這裏說在融合過程中,一定要給予香港最大程度的民主化。你要消滅它(香港)好容易,例如將之赤化。大家都不贊成,因此有《基本法》。我認為《基本法》寫得不錯,可以容許好大的民主,保留香港好多核心價值。當然不能避免這麼一條巨龍在眼前,如同曾的著作《巨龍口裏的明珠》。你需好好保護那顆明珠。回歸後的中國影響無可避免。港股由百分之十的國企股變為現在六成多,一直影響。人民幣就將至。
記﹕我們這一代有人說這是侵略,你同意嗎?
黃﹕為何是侵略呢?
記﹕即使不是侵略,會否是種管治方式?
黃﹕這說法是否一種心理上的問題?的確它大我小,國家對地區,《基本法》已規定。
《基本法》
記﹕你提到《基本法》不錯,八十年代已有人焚燒此法,你當時怎想?
黃﹕我不贊成焚燒此法。我們要現實一點看,香港在政治經濟文化上,沒可能獨立。我們要回歸中國,問題是如何回歸。因此像曾澍基所言,香港一方面要曼克頓化,作為對世界的金融中心。但此法有一大缺點,就是深圳邊界。金融也要開放,才是真正的曼克頓化。否則香港始終被中國壓着。他當時一方面提倡曼克頓化,另一方面認為要發展本土經濟。政府有責任創新,發展符合本土利益的體系。
記﹕但曼克頓化如今變成了中國不健康企業來港集資,倍變其資本的機會?
黃﹕有利有弊,視乎能否取利,端視香港政府功力。
記﹕這會否反映香港政府管治角色?
黃﹕香港金融體制仍是最好。你看A股像過山車,香港市場仍穩定,體制仍很理性健全,令外國參與者有信心。
記﹕80年代你們主張民主回歸,相對於維持現狀派,你怎看他們?
黃﹕當時「民主回歸」是社運學運較多人贊成的方向。如今我認為8.31(人大決定)是民主回歸派的分水嶺。從此以後出現了很多不同意見。《基本法》本身留有較闊的空間。現時不知何故,中國可能誤判形勢,急急將「一國兩制」中的「一國」拉至八成,「兩制」壓剩兩成。本來後者可佔五六成,普選完全可以符合《基本法》。我認為中國誤判形勢,收得太緊。
記﹕不知不覺,民主回歸,三十年前是較理想主義的課題。現時民主抗共是主流。你如何評論此狀態?
黃﹕我認為抗共是為了爭取更大空間。真要香港獨立者非常少數,有些要重啟五部曲。目前而言,我站在客觀角度,中國應重整建制派。你的「馬仔」根本完全不能反映香港情况,前些天的情况大家知,我也懶得重複,笑死香港人。另應將提委會和功能組別重整,擴闊基礎。只要提委會和功能組別真正反映八成港人的意願就可以。核心是選舉制度細節,需要系統和程序。但現在的程序是給8.31勒死,你玩晒。證明自《基本法》推出,數十年下來,中共角度統戰香港,徹底失敗。民建聯是第一大黨,人和資源最多。現在他們做到了什麼成績呢?起碼得不到多人支持,一個民主派也說服不到。如果先將提委會和功能組別重整,以後才推8.31,又如何?
記﹕但8.31示範給港人看,它壞起上來可以如此。
黃﹕它壞起上來的確可以如此。
民主抗共
記:現流行民主抗共──
黃:哪是什麼「共」?現在中國行資本主義的優點,比所有人更快。叫國家或壟斷資本主義也好。但它目前的手段厲害過很多其他地方,可以好極端,因價值觀可以很不同,為達到目的,出盡很多手段。
記:香港年輕人提出民主抗共的朋友,其流行講法是回歸只像轉變了殖民地宗主國,像換老闆。這能否反映民族感情稀薄?
黃:換老闆沒甚不妥,資本主義社會常換老闆。
記:但80年代你們支持回歸,因特殊民族感情,但至目前是──
黃:目前工作不好。中國看不到香港特殊性和價值觀。港人強調自己,自我,自由。
記:從管治角度說,國民教育反效果至極點。
黃:無需要推出這個課程,講中文寫中文本是自然。香港價值吸收了西方殖民地這麼久,有些東西入了基因,自由民主法治,尊重他人。表面上香港人有時一盤散沙,其實一樣有價值。年輕一代我不了解,學聯已分裂,互聯網出現議題,只要大家同意,就可突然組合。幾百萬人一起表態,完結後就散,各有圈子。或許北京看不見,香港政府亦忽視,過去二十年(政府與巿民關係)處理不好。當然曾澍基早言貧富差異的危機,他提出長坡理論等,當時是香港唯一一個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者。他其實早已清楚提出社會主義模式﹕政府一定要干預,防止壟斷。他認為資本主義一定來臨。他當時是金管局董事,首個倡議聯合匯率。花了很多時間處理此模型,向金管局提交報告,指港必須實行聯匯。
記﹕這樣左傾的經濟學者的意見在回歸後這十多年愈來愈不受重視?
黃﹕曾澍基不願做官,只願當獨立知識分子,沒有既得利益,說話真誠,相信的想法便寫出來。他是唯一土產社會主義經濟學家,其理論切合社會,初期更親身參與社運,至後來不再投身政治。後來政府想頒獎給他,他也拒絕,只願做好學者的工作。
港府沒有創新政策
記﹕他為何離開匯點?
黃﹕可能匯點脫離了民族角度,他就與王卓祺等一起離開。
記﹕你們在八九學運六四後會否就民族回歸論受到衝擊?
黃﹕當然有。他當港事顧問,我們重視如何過渡,融合的問題。(最壞的情况是)有些融合情况是滅族的啊。如何保留香港價值好的地方,與中國一起好好發展將來,是很重要的課題。至今仍證明是對。中國至今發展很厲害。鄧小平說要發展一百個香港,的確現在每處都抄襲香港。香港優勢仍在發酵。至於如何可以做得更好?這是香港政府責任,但過去幾屆做得很差。港府沒有創新政策。
記﹕香港的都變地產項目?
黃﹕對,數碼港一點數碼都沒有。政府政策不良。初期董建華十大方向甚好,但議題太多,數碼港中藥港那些。做一兩項做得好便行。回顧就發現他不踏實,沒有切實研究(他想推動的項目)。而且,殖民地政府留下的積極不干預政策,曾澍基已指出是錯的。香港需要干預,例如發展什麼工業企業,切實研究,定位後一往無前。台灣是非常成功的例子﹕政府研究清楚,電子晶片是其核心,然後推出桃園科技園,邀請大量留學生和科技專家,形成一代台灣人非常多電子專家。
記﹕你提到曾澍基指積極不干預政策病根沒治理,會否與建制派和中國極權架構有關?
黃﹕建制派不聽曾教授。
記﹕他們是既得利益者。
黃﹕這個我不夠清楚。但你看深圳這方面很成功。開放政策,創新基金,吸引很多留學生。對於各地精英,深圳給予很多自由。香港理應比深圳更自由。但香港移民政策為何?除了家庭團聚外,最近才向專材埋手,會否太遲呢?講大膽些,二十年前若與深圳合併,已經一流。當時深圳很喜歡與香港合作,但當時香港當然高傲,融合得不算好。如果過些時日,深圳比香港更好,香港便沒有位置。
記﹕八九六四你們有否遊行?曾否打算上去看?
黃﹕有遊行,但沒有回內地。曾澍基讀很多馬克思的書,卻很受存在主義思想影響,他很喜歡尼采。有時飲酒就常談論尼采和沙特。所以他又很個人,但又很善良。他自己不參與政治組織運動,我認為很合適,因為是他是很獨立的思想家。早前有(立場新聞)訪問匯點昔日成員,無論敵人朋友,全都尊重他,因為他說的都是真話,總是點出問題核心。
記﹕你們會否認為如果八九民運沒屠殺,中港歷史也會不同?
黃﹕當然不同,融合會暢順很多。因為六四,年輕一代有戒心。
記﹕是否使我們卻步和抗拒?
黃﹕有可能,但香港貼過去中國是必然,應該融合,差異在於方式。這是協同力。到現在中國變得很快——似乎近期對香港的管治有所收緊,之後會是收緊還是放鬆呢?如果再緊一點,就是他們未預備好香港「基因」,要扼殺香港民主空間,就不好,對自己沒信心。中國應該放寬﹕方向是擴大提委會民意基礎。因此你要「搞掂」那班既得利益者,你班建制派都根本不行。
記﹕例如目前沒有醜聞的陳智思,如果他做了特首,又會是如前朝那樣?
黃﹕不要緊,(如果按照一個好的辦法普選),他已佔得應有的位置——例如提委會1200人,如果當中1000位都能在較寬闊的支持下選出來的話。中港政府應多吸納中間專業人士,為何不可以吸納民主黨公民黨呢?現在(立法會內的)投票(民主派)永遠都輸,只是不用暴力而已。社會政經制度,正如曾澍基所言,到頭來是分配問題,(我們要找到)公平的最大公約數。
記﹕離開香港,你和曾對未來中國的突破想像是什麼?
黃﹕曾澍基怎看我不知道,我會相信是來自內部經濟帶動的變化,並有參與國際政治的策略考慮。
記﹕即有一日高速成長模型會崩潰的意思?
黃﹕我猜是內動變革。革命,我看不見這種可能。年代不同,六十年代那種革命不會再出現了。快慢可以調節,但文明社會,應從改革入手。革命成本非常高。
記﹕黎則奮曾質疑你和曾澍基的政治實踐已不若從前進步,為何還要重新整理那些歷史文獻?
黃﹕我們沒有變過呀。你說有否實踐,我會說實踐的方法不同,不同的朋友會有不同的角色。我知道以前好多朋友仍舊積極(參與社會),我亦十分尊重他們,例如何芝君黎則奮等等。
記﹕作為左傾的經濟學家,這個左的位置,與曾澍基在政治上的「忠誠反對派」角色有衝突嗎?
黃﹕他是獨立的,或者不能稱他為忠誠反對派。正如他在過身不久前的論壇所言,他與中國共產黨從來不是同路人。有一段說話相當能反映他的想法,你可以看看,我把它抄錄在《全集》的前言中:
「Anyway, instead of being a self-righteous moral/revolutionary absolutist with big mouth and high ideals, I would prefer to be an existentialist with leftist social-political inclination, and to have the honesty of admitting some of the lies, if not immediately then afterwards.」
(按:曾澍基文集將自7月15日起於書展發售,但其後不會公開發行及於書店出售。如欲訂購可聯絡華基基金有限公司。)
■答﹕黃醒華
商人,剛接受政府委任為中央政策組顧問。1973年任學聯會長,歷經中文運動、保釣運動、反貪污捉葛柏等多場社會運動,是匯點創會成員,後來棄政從商。與曾澍基為好友,共同創立華基基金,該基金將重新出版曾澍基多年著作,於書展推出
■問﹕譚棨禧
十幾年前學生報編輯,也有學生組織與學運的身分認同,不過是在馬料水大學,與港大校友的歷史胸懷,或者大異其趣。居無定所,近年多在新界流連,關注土地爭議與反核議題。到許仕仁住過的禮頓山會所裏採訪,完全是大鄉里出城;也是一次很好的學習
文__譚棨禧
圖__李澤彤、受訪者提供
編輯/ 蔡曉彤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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