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報紙或一本雜誌,對在茶樓打發時間的香港人來說,地位跟蝦餃燒賣分庭抗禮。
我小學時,若不想虛度飲茶時光,就要打開娛樂版,其他的版面有沒有時間看,就視乎當天的娛樂版有多厚。當時心目中報紙只有兩種,一是娛樂版好厚,二是娛樂版好薄。娛樂版越厚,跟劉華黎明楊采妮就更接近。《蘋果》《東方》《明報》都夠厚,《星島》一般,《經濟》《信報》太薄,有時甚至一頁娛樂版也沒有。為了爭取閱讀娛樂版的權利,凡事被動的我竟然會主動去買報紙,務求娛樂版的份量不會影響當日飲茶質素。父母對此有微言,認為睇娛樂版無前途,最好一整份港聞版產經版往咀裡塞,以便生成一名前途錦鏽的年青人。娛樂版,一定沒有養分?談的一定是毫無深度可言的事情?我懷疑。於是往後的日子我讀得更投入,我相信娛樂版也有意義。娛樂相關的書,我看得特別投入。讀大學時,上一些社會科學系的課,看到一本叫《閱讀香港普及文化》的學術書,會講《Yes!》、《那有一天不想你》、「新城勁爆頒獎禮」、劉德華、周星馳……嘩嘩嘩,尤如將數十年的娛樂版釘裝成七百多頁厚的書。這本書還獲該科教授定為指定用書。打開書本時我有一下勝利的微笑──讀了多年娛樂版,終於可以大派用場。教授介紹書的編者之一吳俊雄,說他另一身分叫「梁款」。啊?不是那個寫專欄,跟黃飛鴻徒弟梁寬名字同音的人嗎?原來也是教授。
「梁款只是我多個筆名裡的其中一個。」多年後,吳俊雄教授在我面前如是說。
吳教授上年正式退休,離開香港大學辦公室的那一剎,才驚覺自己一生大部份時間都在西環,連退休都在西環。「前陣子在長春社那邊搞展覽,想著想著才記起這裡曾是贊育醫院的產房,自己就在這裡出世。不經意在自己出世的地方搞展覽,好得意。」西環的日與夜,都是他多年來日常生活的佈景版,每個角落對他來說都充滿電影感。這讓吳教授從小就學習成為一位觀眾。「當時西環好多發唔到達的潮州人居住,父母也是基層的潮州人,一家住在碼頭附近。一落樓就看到運米工人擔著米走來走去,又見到有妓女在樓梯口賣弄風情,經過後巷就看到道友在吸毒,偶爾還聽到大廈內傳來賭檔的聲音。這跟李碧華筆下的西環一模一樣。」父母在經營小型山寨廠前,工作不穩定。尤其父親,對他來說是一個性格巨星,「他曾經行船,但會暈船浪,很快就沒有做了,之後長時間都在失業,只有媽媽在外工作賺錢養家。很多潮州人始終大男人性格,又一直待在家中,所以脾氣很差。不過他有文藝一面,後來家境好一點時,會自己買德國製造的收音機,又會買英國的喇叭,現在想起他也算是香港第一代 Hi-Fi 友。」
不過父親最影響他,就是進電影院的雅興。因為每一次進電影院,父親都是帶圓碌碌的小俊雄一起去,「看過很多邵氏電影,當時邵氏只有兩種,一是很雄糾糾、舞刀弄槍的,一是很婉柔、唱黃梅調的。我不算跟爸爸有很多交流,當時都不知為什麼只帶我看。可能大佬和二佬都讀高中,有自己的娛樂,而我在讀小學五六年級,帶我入去比較合理。」
銀幕上的世界,比書本更吸引他的眼球。後來他到香港華仁書院讀中學,校園吹的是自由放任的風,於是每天的課堂表,他就自行安排電影課,「華仁由耶穌會搞,氣氛好自由,神父教的都是書本外的事情,有時還會落場跟學生踢波。而且可以走堂,下午的課可以有半班學生不見人。我就走堂到附近的京都戲院看戲。」除了看戲,他回到家又開收音機又看電視。然而這類流行文化的事物,那時的他一直只當娛樂,從未與書本及社會扯上關係。直到中六,要在校內搞「文化周」專題活動,適逢「四人幫」在國內很紅,共產土義在校內也成為熱門談論題目。原為「識女仔」用的文化周,一下子嚴肅起來。「四人幫當時都在說很理想的東西,這些話令當時的年青人有很多幻想,我就開始接觸馬克思主義的東西。很多師兄都同樣被這股情緒影響,畢業後經常回到華仁跟我們討論共產主義。」
其中一位現在已走入建制的師兄,就教這班師弟由研究流行文化入手,教他們分析流行文化跟大眾間的微妙關係,「當時成立了一個叫『大眾文化行動組』的組織,成員中有我和呂大樂。大家為了監察流行文化的影響,設計了一份問卷,真的走上街跟途人做了幾百個訪問。那是我第一次由觀眾角度,轉向以學術和批判角度去看自己愛看的電影、電視節目、流行音樂等。」
預科生涯令他看到社會學這個分岔路口。而正式扭軚踏上這條路,則是他在香港大學讀書的日子。「社會學家 Peter Berger 說過,讀社會學要求的不是具備什麼基本知識,而是你的性格。如果你看到一條門縫,你很好奇想去推開門看看裡面發生什麼,你就適合讀社會學了。我覺得我對人有好奇心。」
吳教授數十年來一直有個外號,叫「肥仔」,朋友、同事甚至學生都會這樣叫他,因為他臉是圓的,身也是圓的,很可愛。但讀大學時的他,人卻是充滿稜角,連自己喜愛的大眾娛樂,都要拿出來鞭。「那是一個學習批判的時期。看完成龍的電影,回去就寫批判功夫電影的文章。又做過關於色情片的研究,香港出現第一齣露毛電影,大夥兒就入戲院看,大家看到嘩嘩聲,回去又繼續寫文章批判。」然而若閣下以為當時上社會學的課,就是寫歡樂今宵、成龍和鹹片,那就錯了,吳教授說的,都是功課以外的事情。「頭一年我還很認真讀書,覺得用洋洋數千字甚至二百多頁去解答一條問題,是很新鮮的事情。但學校始終彌漫著一種殖民地氣氛,有一兩個教授整天都把『you Chinese』掛在口唇邊,太高高在上。而且讀的都是外國若干年前的社會現象,我有一種遠水不能救近火的感覺。」
遠水救近火有難度,那他眼中可以救火的「近水」又是甚麼?原來就是惹火之物《學苑》。他曾是 1979 年的總編輯,「做《學苑》感覺在地得多,可以貼近當刻社會議題去做。小販政策、成龍電影,都可以是《學苑》的題目。而《學苑》的編輯部,隔籬就是學生會和其他學會,隨時都可以一大班人討論。」
他認定四年大學生涯裡,很多社會學知識都來自《學苑》。功課和考試的參考資料,都是在寫《學苑》文章時早已準備好的。教授的建議書單都丟走。「在《學苑》接觸的東西新鮮得多,例如三越百貨開幕,我們就實地考察,發現很多都是女性顧客,就跟蹤她們,看她們在店內的消費習慣,觀察到的就發展成為女性消費專題。又例如 Disco 文化當道,我們又做 Disco 專題。」據他形容,當年為了做 Disco 專題,他深入虎穴。為了讓自己不像個書生,他還買了一條緊身褲,而且要是白色的……「坦白說,那一期我覺得做得一般,在裡面我覺得很吵耳,我也只有生硬地搖幾下,最後逗留沒多久就走了。現在看回那一期,其實寫得不太好,可能我始終跟 Disco 不太夾。」編輯室外的吳俊雄有新嘗試,編輯室內的他則玩「人格分裂」。當時表面上《學苑》文章作者眾多,其實很多都是吳俊雄。「其中」一個作者,叫「梁款」。「人手根本不夠,如果一整本刊物有一半都出自我手的話,說不通。於是就生出很多筆名,當然之後為人熟悉的是『梁款』,可能比我本人還要出名得多。」「梁款」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最初沒有設定好,名字是報紙裡胡裡圈出來的。剛巧他的「處女作」,是一篇風格抵死啜核的文章,從此他這一面,就有一條出路。「用我名字去寫的,很多都是學術味道重一點的文章,梁款寫的就癲些,相對地吸引多些人去看。」
畢業後,不論「吳俊雄」或「梁款」,都是常見於報章的名字。前者多以香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的名堂登場,後者就是幪面文化評論員。「最初教書工作太忙,少了在報章發表文章。後來六四事件,同輩很多人都受了很大心理衝擊,自己心態上都有轉變,開始想持續地記低香港文化。所以九十年代初,寫了兩本書,又很努力的寫專欄文章。再脫掉學術味道,多添本地色彩,『梁款』的風格大概就在這時候清晰起來。」梁款被稱為本地文化評論人,而吳教授教學範圍本身也涉及本地文化,結果他偶爾會遇到一條頗具哲學味道的問題──「你認識梁款嗎?」自己被人問認不認識自己。「有人問過我說:你都會留意流行文化的事,那你一定認識梁款啦,知不知道梁款是誰?我先停一停,就說:是我呀。那個人就會有失望的神情,可能他想像梁款是個有型有格的人,而不是眼前這個面無表情的肥仔。」兩個身分相輔相成,吳俊雄備課或教書時學到的知識,可以分一些給梁款用。梁款寫文章時得到的新想法,又可以提點一下吳俊雄。所以吳教授九十年代起的研究題目,都會令人有一種「咁都可以拎嚟學術研究」的感覺。例如麥兜。「都是想學術理論可以拉到生活層面,易入口一些。例如用麥兜講文化生產形態,其實說得通。用日常生活接觸到的事物去說,方便理解得多。」
吳俊雄成為了流行文化的代言人之一。因這個身分,他攞正牌接觸多位 Show Business 中人,包括從天比高跳進海裡做美人魚的周星馳。「十多年前,通識的人想找他講課。看過他所有電影的學者為數不多,我是其中之一。他們就找我主持和邀請。周星馳都不算是個輕易信人的人,但我有朋友在他公司做,我朋友就幫忙邀約,說這個肥仔靠得住,他才答允。」
「我由他做《蓋世豪俠》已經喜歡他,到後來《逃學威龍》、賭字頭系列的電影,都覺得好看,《西遊記》系列越看越喜歡。以前覺得《龍過雞年》不好看,但近幾年的新年,只要電視一播,我還是會坐在電視前看到尾。」在他眼中,周星馳是個矛盾的天才,一方面很放,一方面又很怕羞,一個成年兒童一樣。「其實他本人有點像食神裡面的史提芬周,可以好霸氣好有自信,但同時又好介意自己演出水準。他最好的戲都有表現出他這兩面。之後幾年,我都會間中跟他約出來傾計。他話不多,但一出聲就例不虛發,笑位好多,時間計算得很好,跟他的戲一樣。」
教書工作繁重,莫講重溫周星馳舊作,好好看完一整本書都顯得奢侈。去年,他選擇離開供職二十七年的香港大學,還未計讀書的那六年。「我都是搞了退休手續才發現,『啊?原來我兩三年後才到官方退休年齡』,自己都懵懵吓。」他曾經買了一座鋼琴,想過好好的學,結果上班摸鍵盤的時間太多,一星期只摸琴鍵半小時。「之前學不成,就賣走了。現在可以重新考慮學琴,又可以看看書,做人最開心莫過於琴棋書畫樣樣齊,見見朋友,討論事情,又繼續處理『黃霑書房』的工作。」退休後吳俊雄沒有大任務,不過他會整理過往研究,也會思考事過境遷後,會否有新角度。「過往在學校不太敢說出來的,都交給梁款去講。現在覺得,吳俊雄開始放鬆了,沒有太多顧慮,可以癲一點,梁款一點。同時梁款也老了,多了感懷,又踏實了一點,又變得吳俊雄一點。我想現在他們終於走近對方,可以見面,握一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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