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15 February 2016

文學缺席的作家身影:陳果的《我城》
陳果是我喜歡的導演,曾經為他的「香港三部曲」(香港製造、去年煙花特別多、細路祥) 寫過中英文論文;西西是我少年時期開始閱讀的作家,博士論文的章節曾經以她的小說《飛氈》作為研究對象;他們聯合構成的「島嶼寫作2」系列之《我城》曾經引發激烈的爭議,兩極的論述水火不容;在這些前提下去看電影《我城》,必先清空所有預先留存的印象和意識,甚至將自己化成陌生人,尋求一個坐姿端正、不受外力牽動的位置!電影《我城》不是拍得不好,而是難免缺陷與遺憾 (就如陳果過去的作品一樣),在「文學」與「電影」的合成上,陳果拍出另類風貌、實驗不一樣的人物塑像,但他單薄的文化素養底子卻仍然披現於外,在鏡位與鏡位之間曝露無遺。看得出陳果用很個人的視像風格重塑一個香港作家的形態,他給西西留有作為「人」的活存位置,卻甩掉了西西作為「作家」的本體與文字本色。

電影《我城》的優秀之處在於以影像說故事,全片沒有一句旁白,祗有受訪者和拍攝者的言語,其餘都是西西游走城市的光影記錄,穿梭於人群的街道、重訪依然存在的舊時建築、走入店鋪、佇立路口,還有種種日常家居的生活境況,「西西」變成了一個電影人物,跟香港庶民的地景融為一體、連成一線,實踐「我」和「城」的關連,在這個題旨的抓捉上,陳果的視界清晰而透徹,而且也能捕捉人與城市律動的節奏與空間變化;不單是西西,所有受訪者包括陳滅、潘國靈、董啟章、鄭樹森和許迪鏘等等,同樣也被置放於一些非常道地而奇異的城市地貌中,像土瓜灣的牛棚、油麻地果欄,受訪者也是「人物」,賦予了存有的地域感官;此外,陳果安排三個人扮布偶路人甲、路人乙和地球人往來穿插,意圖製造童趣或魔幻的風味,配合城市樓房的懷舊模型裝置,也能流動地建構了「游走城市」的在地情態與圖景,於是在導演調動的鏡頭與剪接下,我們看到另一個不同的西西,或西西另一面從來很少見到的容貌,是跟文字裏構築或透現的「作者模樣」完全不同、或不一致!也許,這是爭議的源頭之一,但我覺得這不是電影《我城》最大的困局,作家總有千百萬個面相,無論「文字」還是「影像」都永遠無法定型、定案或定格的,陳果最大的欠缺是「文學」這個重要的底片!

電影《我城》缺乏香港文學的歷史感,儘管導演加插了許多這個城市舊有的歷史片段,但那些都是社會的影像,無關「文學」的風景線!西西作為「香港作家」的本位被輕輕略過,又或是從來沒有被彰顯出來,即使是熟悉西西文學的觀眾也無法在兩小時的影片中尋認她的文字坐落何方?如何跟香港數十年的文化蛻變息息關連、憂戚與共?怎樣走過漫長的寫作歷程?作品與作品之間的成長與聯繫是甚麼?她的同代人是誰?她的文學泉源來自哪裏?借用片中訪問廣州學者艾曉明的話語:很想知道是甚麼環境、文化和社會造就西西這個作家?答案就是「文化脈絡」與「文學因緣」!缺少這些背景的織造,會讓前景的人物失去支撐,甚至引來平面的抹除,於是中國大陸作家莫言的定語便加倍地產生了反感和反效果,當他在故宮景物的烘托下朗讀西西的文字,並說西西不單是香港作家、也是「中國作家」的時候,便呈現一種簡化的收編,在沒有「香港文學發展」的歷史脈絡下,影片的單薄浮出了地表!

縱觀陳果的片段,他不是沒有機會透視和探索這些議題,例如談到西西的電影書寫,大可切入她採用另類角度的「女明星」專訪,看她筆下如何活現凌波、鄭佩佩等與別不同的身影,來對比當時商業流行的範式;又例如訪問評論人談及西西作品的時候,與其晃來晃去的搖動鏡頭以避免單一的呆滯,不如摘錄再現西西有趣的篇章或詩句;可是導演似乎沒有這些考量,於是他祗拍了西西的手作熊或布偶猩猩,卻沒有提及她在《縫熊志》一書中清新而活潑的文字,如何反轉中國服飾的書寫、如何結合手工藝與文字的跨界,也沒有介紹西西在《猿猴志》裏倡議的環保意識、對動物的人道關懷 (他祗讓西西口述),沒有觸及西西「作家」身影的深度與廣闊層次!或許,陳果對文字的興趣介入不大,卻耽於影像過多,這原是一部文學電影,卻由於導演對西西文字缺乏探索的線路,最終讓「文學」缺席了!

看過了2011年「他們在島嶼寫作1」的系列,拍得最動人的《尋找背海的人:王文興》和《化城再來人:周夢蝶》,一直很希望這個系列能有香港作家的身影,等到願望成真了,總難免帶著期待,期待又總難免失落!坐在戲院漆黑的空間,盯著銀幕不斷流出工作人員的名單,不能釋解一個疑惑:香港不是沒有優秀的獨立電影導演或紀錄片工作者,其中不少都是文學藝術的愛好者,即時想到的有陳耀成、崔允信、游靜、舒琪、馮美華、曾翠姍等等,為甚麼都沒有找上他/ 她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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