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9 February 2011

2011年1月20日
i-See主義
葉輝
為當下懷舊:家園和棲居

當我們談論「家園」(homestead)的時候,我們到底在說什麼?是要討論一個住宅單位的呎價?還是要尋找一個安身之所的非物質價值?是北京一個竹造的「蛋蝸居」、「蟻族」的「蟻居」?是倫敦北部李河谷(Lee Valley)的帳篷、一萬五千間船屋漂浮在倫敦運河上的「船屋」,還是香港式的「居屋」、「置安心」?也許,在急促發展而瀰漫着「無家感」(homelessness)的城市裏,「家園」和「棲居」(dwelling)早已淪為不合時宜的詞,於是我們的城市漸漸只有一個關鍵詞:房產(property)。

《每日郵報》說華人富豪幾乎「買起倫敦」,李河谷的帳篷與倫敦運河上的「船屋」,顯然都是高房價所造成的變形(及變質)的「棲居想像」一或者可以說,不同的城市及其發展策略會製造出不同的「棲居想像」;可是香港人彷彿早已被洗腦了,早已忘了「家園」和「棲居」,只有匪夷所思的房產,比如說以903萬元購入西半山豪宅樓花盤,呎價一萬三千元,收樓才發現單位有如一個「爛貨倉」,而實用面積只有四百三十六方呎,實用率僅63%一如此這般的房產故事,真是教人齒冷。

成長之地乃精神家園

我們的城市發展欣欣向榮,「舖王」的故事總是成為小市民茶餘飯後的話題,比如說波斯富街與羅素街交界的一個地舖,建築面積僅六百方呎,以3.8億元易手,呎價達到63.3萬元—那是說,一個面積與普通報攤相若的空間(四呎許乘七呎許,約三十多方呎),價值已逾2000萬元。那麼,以903萬元購入一個形同「爛貨倉」的縮水「豪宅」,似乎也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了。

此所以我一再推介美國意念藝術家麥克凱尼(Mike Kelley)的《流動家園》(Mobile Homestead),那是一個既是居所也是雕塑的物體,它只想告訴所有過路人及駐足賞識者:「你成長的地方,就是你的精神家園。」是的,一直都覺得像《流動的家園》那樣藝術品很值得只知發展而不懂文化的城市參照一當下的底特律一如很多飽受「金融海嘯」衝擊、消費疲乏而陷於半停頓狀態的歐美城市,須要重建的不僅僅是過時的經濟模式與社區設施,更重要的無疑是重建人心,亦即重建市民對「自己的家園」的價值觀。

麥克凱尼的《流動家園》其實是一所裝上輪子的房子,形狀跟美國中西部勞工階層的房屋很相似,但它寓意深遠一既是一件公共雕塑,也是私人的棲居之所,它穿梭於底特律的郊區和市中心,在它移動的時候,載負着的倒是「家園」的精神一那是城市和藝術家的童年乃至成長的記憶,以及城市作為「市民的家園」的發展史,讓市民從過去重新認識當下,並透過「懷當下的舊」(nostalgia for the present),得以想像自己和下一代的將來。

荒村人瑞的滄桑寫照

我們的城市當然像北京容不下一個「蛋蝸居」那樣,不可能出現一些建於河谷的帳篷,更不可能出現數以萬計漂浮於城門河上的「船屋」,只有一些被遺忘於城市邊緣的荒涼村落,隱居了一位駕農夫機車代步的百歲人瑞,苦苦追憶自己的前世今生一每一回在電視新聞看到這位獨居退役老兵,聽他說到大半生的劫後餘生,就隱約覺得他的一生就有若香港百年滄桑的寫照,並且在他有若斷簡殘章的故事碎片裏,重新認識「家園」和「棲居」的另一種意義。

在城市邊緣的荒涼村落,還有一些人回歸童年的成長之地,重建與尋找「家園」和「棲居」早已日益消淡的記憶,他們在思考與實踐「農業」的意義,透過耕種與建造與昔年聚客成梓里的祖先對話,尋尋覓覓自己早已像祖居那樣荒廢了的人生一這大概就像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所論說的「真正的棲居困境」:「終有一死之人總是重新去尋求棲居的本質,他們首先必須學會棲居。要是人的無家感就在於還根本沒有將真正的棲居困境當作這種困境來思考,那又會怎樣呢?而一旦人去思考無家感,它就已然不再是什麼不幸了。正確地思之並且好好地牢記,這種無家可歸狀態乃是把終有一死之人召喚入棲居之中的唯一呼聲。」

容不下對「地方感」種種呼聲

我們的城市當然容不下對「地方感」(sense of place)的種種反思與呼聲,只有複製自北方權力中心的「和諧」思維與訓導,此時此刻,我建議只知房產而不知「家園」與「棲居」的官員都不妨花一點時間,讀一讀葉蔭聰的《為當下懷舊:文化保育的前世今生》這本書,從而虛心地了解一下「文化保育」如何從西方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的勃興,乃至內地近年非常熱衷申報的「世界文化遺產」,進而釐清當中所涉及的精神涵義一那不僅僅是個人「懷舊」情緒,也不僅僅是泛泛而談的「集體記憶」,而是一種比當下的「和諧」更深更遠的潛力,一種比當下的「維穩」局面更深層次的歸屬感,只有懂得「家園」與「棲居」的意義,方可在五十年之後,那才明白為什麼要「為當下懷舊」。

在此時此刻的語境下,「為當下懷舊」或「懷當下的舊」大概不像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所論說的「後現代處境」那麼消極,也不僅僅是一種缺乏歷史深度的文化裝飾,它的主要意涵大抵在於每一個城市和每一個城市人的「童年記憶」,對香港和香港人來說,才不過經歷了幾十年的變遷,「家園」和「棲居」的觀念已經被推土機和飆升的樓價連根拔起了,繼而輾平了,消失無蹤了,「你成長的地方,就是你的精神家園」這句平淡中別有深意的話,無疑很值得我們細細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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