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17 December 2013

文思慧寫名校

曉蕾Leila | 21st Aug 2009, 12:21 | 人家的

(一) 無愛紀 (1966-1972)

幾個中學同學的午餐小敘上,由我向大學辭了職談到我的「忠心」。小吉同學問:「你到底做人有沒有loyalty?」我一怔:「為甚麼要對組織、機構有loyalty?」這其實是我每次與舊同學們談到一起唸中學的名女校XYZ時,始終有點說話再貼近也難於交叉的關鍵處——學校,作為一個組織、機構,它比生命還大(真實)嗎?比生命還重要嗎?可以以它的名去摧殘生命,和生命中最私密與最公開的愛嗎?
不。
忠心(或者它的美化版本——忠誠),不論是對皇帝或其他權威,或一個抽象的集體結構,不論是第一種或第幾種,總是透過一個倫常或「偉大」的目標作過濾,而將當下的辨是非、尋平等、追求親密等生命力量壓下去拋棄掉。
在XYZ中學裏,篩選、消耗這些當下的生命力量的,便計有以下這些「關卡」:
  1. (1)你的音樂(化約為樂器)修養如何?
  2. (2)你的運動(化約為比賽)能力如何?
  3. (3)你的衣食住行品味(化約為家庭消費力)是否高於「一般的」香港人?
  4. (4)你是否認為自己比其他(特別是校外)人更出色?
一般來說,又可化繁為簡,以一個最具代表性的問題將人分類、分隔、分等,那就是:你的英語水平是否「完美」?(甚麼是「完美」與以上的階級性為本的各問題緊扣相連——可說是一自圓其說的界定)這個「關鍵」問題的另一個問法,是:你的中文(包括讀、寫、講)水平是否足夠低?(即是說:差勁的中文是「過關」的必須甚至充足條件)
我於1966年小學會考後,由大舅母(她有兩位曾在XYZ學校唸得很出色的女兒)穿針引線,進了XYZ。初到時,懷著一般小學畢業生的單純與好奇興奮,一點都不懂得以上的準則的玄機所在。例如,我當時自覺中文的水平不錯,對學習英文也甚感興趣——連小學會考前填鴨式的學習英文生字對我來說也充滿樂趣;在中一的書單上發現了有一本法文課本更高興不已,以為可以多學一種語文……怎料書是白買了,原來法文課是給不修中文課的同學唸的,而這個分流對原校生來說早在小學已經開始了。
分班(亦是一種分流)的含意也是我之前一點都沒有想過的,我只知道新來校的中一生都編在Form 1 Z,原校生就在F.1X與F.1Y,如此而已。我小學的經驗是每級有兩班,甲班和乙班,完全是隨機分配,別無他意,所以,中學開學了,也就快快樂樂上學去,第一天便專心尋找我的F. 1 Z課室了。
一段小插曲是:第一天上課我忘記了戴眼鏡,在朦朧視野下根本分不清1X,1Y和1Z的字樣,在三個課室外逛來逛去,最後終於開口問人,然後便一頭栽進去。但很快,我單純的要與人和學問建立親密關係的追尋便遇到極之嚴密的阻隔——層層套套的指認程序,每天從任何層面都進行判別中央與邊陲、正統與異端、高尚與野蠻、上流與下流。
(上課時):「你們是盲的、聾的、啞的。」
(小息時段、走廊上,副校對正在吃港式麵包的小吉說):「別像豬般食相。」這位英國來的副校也經常在巡查樓梯時見到愛坐在地上或樓梯上的我說:「你為甚麼如此骯髒!」
「出身」是一個永恆的印記,小偉作了頑皮事,給逮著時第一個要回答的質問是:「你小學讀哪一間學校!」中四按文理分了班,理論上全人類按才華、表現各就各位,應抹平了X、Y、Z班所背負的「出身」烙印,當然不是啦——班上出現了失竊事件,班主任進行搜書桌與書包,先過來我們幾個「外來生」(始於是「外來生」!)這個角落搜索一番,一無所獲後即鳴金收兵。
小磐同學像其他我還有聯絡的當日的「外來生」同學一樣,今時今日對那幾年極度屈辱、難堪的歲月抱「不能忘記,不去回憶,視作磨練」的態度。我一向不能同意這三部曲中的第三部,認為那是因著我們今日在社會上的相對「成功」位置而出賣了在少年時的真情。不錯,小磐那種「經過了那一段,人生甚麼艱難還捱不過?」的慨嘆,我們都深有同感;但假如沒有後來平步青雲的事業與相應而來的經濟順境(而那多少與在XYZ學校的「訓練」有相關性),誰還會「感激」那種「磨練」?說到底,是那一路的選拔/排斥準則支配著我們社會中各個環節的運作?而匍匐在這準則之下的——不論是被踏著的人或踏著人而上位的人,一生又何嘗能作自己的主人?現時「教育改革」的呼聲連結著鼓吹名校訓練及膜拜精英風潮而來,多少也反映出步進全球化日益加劇的社會,人的愈法無助而政府(包括教育決策者)也不過是往人的自主喪失的煉獄火上澆油。
至於離開XYZ中學後我們心態上的三部曲中的頭兩部:「不能忘記,不去回憶」,是我過去整整二十年來的真實寫照。幾年前還不肯告訴人中學在那裏唸,避免觸碰傷口。到了近期同屆的同學都到中年,回流的、聚舊的場合好像多了,或多或少會有一些以前不願聽聞的名字重新在耳邊響起;兼且大社會天天奏起名校讚歌,演變為教育界內對孩童的連篇咒語,提醒我是時候去回憶一下、踼爆一下、自己解下心魔之時也讓我年少的經驗去反照一下時代的孽障……第二部曲遂慢慢清除。
真正忘記是不可能的,記憶會以某種不令人愉快的模式悄悄歸來……反而,對我來說,忘記是最痛苦和可怕的經歷。有一位我很敬重的朋友小艾,也是多年前就讀XYZ學校的,是與我相差六屆的「師妹」。與我不同的,是她由小學開始讀上去;不過,她不算家境十分富裕,而氣質上也與大部分我接觸過的原校升讀學生不同。與她談到XYZ學校,她會談到中四後接觸到「外來生」,感覺上與她們更相近,也建立了友誼,反而之前九年的體驗……麼?都忘記了。小艾一臉茫然地提到這尷尬的失憶狀態。這種全部抽離是因為有著大的痛苦嗎?起碼是心中必有一個空空的大洞吧?我替她感到憂傷。
沒有記憶,那愛也沒有立足點吧。

(二) 異鄉人

小艾告訴我:「我自小在XYZ學校學到英國是人間最美好的地方。長大後第一次踏足英國嚇了一大跳——怎麼英國會有灰灰暗暗的角落與城市,怎麼可能呢??」後來她當然慢慢地追溯出從前那個極之有歪常識(常識是——那個地方會是百份百美好?)的預設是怎樣在不知不覺中潛入意識……。無獨有偶,讀名人何東的女兒Irene Cheng在寫她母親的傳記*中提到她自己第一次到英國唸書時,最先看到倫敦連綿不絕的貧民區,感到憂傷。鄭—何女士之前與何東家的各姊妹在XYZ女校畢業,是二十世紀第二個十年間的事,與七十年代就讀的小艾相差超過半個世紀,但同樣地,她們接受了對英國和自己生活的香港(甚至中國與亞洲)的一些奇異版本的教育。
據鄭—何女士的報導,她們當年的老師來自英國,教的是英國史、地和歐洲史,直至一位本身是唸亞洲史的英國老師來到,才教了亞洲史︰鄭—何亦指出,教這一堆東西與她們當時遇到的中國與本地問題,都無相干。我自己就讀的六十年代下半段和七十年代初,以至小艾就讀的時期,早已是會考、高考等公開試的課程多少滲透到各科去的時期,起碼在高中階段XYZ學校所授課題也有一些香港及地區成份,但重點似乎不在教些甚麼課題,而是歷史、地理等想象如何去連繫和反映著我們對週遭事物的取態,而這些想象又是否給與我們觀照生活一些動力。
就我而言,這些動力我都沒有從中學的史地乃至大部份課程中得到;相反地,大大地傷害著我們建立生活的觀照力量的,是以下這句十分有代表性的一位歷史老師的「名言」,裡面的訊息令我一再不寒而慄——當年如是,如今也如是。她(一位殖民時期高官的太太,也是「行內」有名的歷史教師,是華人,教亞洲史和其他地方的歷史)說︰
「你們若對香港政府諸多不滿,就返(那恐怖的)大陸住啦!」
這個「結論」是基於她看通「歷史形勢」。但最值得玩味(也是最令我不安)的,就是「你們」這可圈可點的字眼所反映出來的「位置」。「你們」是相對於「我們」,「你們」的所指,不是班上的同學(因為根本沒有誰會向這位歷史老師表示對香港現狀不滿,事實上,大部份同學也不會感到不滿),那麼,大概就是指「外面」那些對現狀不滿的人吧。如此一來,「我們」就是在裡面掌著權力、或等著接管權力的「精英」吧。
在同學中自然對這種潛而默化出來的「企位」有所認同、內化而自行表述。一個例子是一九七二年在公佈中共政府取代中國國民黨政府成為聯合國成員的那一天中午,大家從外面吃午飯得到了消息回來。當時我與一位思想較相近的同學小彥(她是最新的外來生——F. 6才進來的)在課室裡,眼見一群原校的精英同學衝進課室,吵鬧作一團,然後在黑板寫下 “The Reds are coming”又出去繼續高談闊論。我們眼巴巴地望著黑板上的字句,難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F.6學期結束,我悄悄地報考中大然後考上了,離開了XYZ學校(其實當時的計劃是考不上也不回去了),小彥則索性不唸upper 6在家自修,那時她寫給我的一封信還提及這宗「入聯合國」事件。其實我們始終沒有交換過當日大家難過的理由,一切彷彿盡在不言中;那亦是總結了我們在XYZ學校熬不下去的灼痛根源。
老實說,我和小彥當年不見得擁護中國共產黨或國民黨,但我們既被給與「中國人」的身份,為何對「中國人的事」都只能旁觀,像看走馬燈般盯著權力彰顯、權力凋落,又插不進半點「我們」的觀感?我、小彥陷在「我們」這芸芸無數的啞巴的苦澀裡,而這個「我們」又豈能是抽身站到外面、能眼也不眨地說出“The Reds are coming”的那一邊的那個「我們」?那一邊又是甚麼?是冷戰下的「西方」?是隨時準備和有能力撤離香港的那個精英階層?
對不起!「我們」不能奉陪你們走到那一邊去回望這邊而締造出一個「你們」,然後再割斷關係。留在這邊的我們,可能永遠沒有身份沒有地位沒有眼耳口鼻最後被大歷史推進亂葬崗裡,更沒有誰來鋪述,但,我們一起在這裡生活過,和有著生活的記憶……那就讓我們是你們的「你們」吧。
當年沒有「他者」、「subaltern」這類後殖民研究的論說,我和三幾個同學掙扎著要表達自己時,不得不應用著「中國」這樣的身份——大概就像約莫同期(七十年代)的「保衛釣魚台運動」那種夾雜著反殖、反帝、國族意識甚至是青年人憤怒了的一種矇矓狀態。這種矇矓狀態在學校裡只有消極表達一途——於我而言就是近乎刻意地不去學好英文,而在校內不准講中文(沒有再早前的「重罰」,但校方以嚴厲態度阻止)的氣候下,就索性儘少講話。

(三) 排斥的世紀 世紀的排斥

今天回頭看,當時對中文、英文的執著的確片面了一點,正如Ivan Illich在 “Taught Mother Tongue”一文中所說︰
「……語言從來都是帝國的友伴,在未來亦為盟友。他們一起出發、一起成長茁壯、一起衰落。」所以,英語根本亦不是一種英語,華語也是︰只是掌握權力者同時定義何謂一個語言,何謂學好語言。由此看,對語言的教習、認同、考核,無一不是充滿權力意味。
小吉和小章同是中六入讀的學生,她們不久前還說起卅年前讀預科時的英語課──小吉說她的英文科在校成績差到不可置信,但考港大入學試郤拿了個A;小章則說她在英文卷上得到“Disgraceful”(真丟人)的評語,沒齒難忘。小吉和小章以「會考精英」的成績進來XYZ學校讀預科,但她們所掌握的英文,是在文化上、階級上被視為次等物,口音方面當然更露出馬腳 - 語文教育,就是這麼的一場排斥遊戲!
我和同為中一外來生的小瓶,當年對這場排斥遊戲半懂不懂,不過直覺上認為把好些中六外來生視為「英文不好」而要她們參與額外補習班是一種標籤,於是我們兩人自動次次「陪上」補習班,一起做「英文不好」份子。這個班不久便解散了。
這些小小「起義」,改變不了掌權者的立場,假如算有甚麼意義的話,就是為有關的同學帶來一點團結和友誼的感受。小吉不久前說起她在中六那年不算很難過,然後笑稱或者是受到我的保護所致。我自問沒有甚麼能力保護誰,但我和小吉都清楚記得中六開學那天,原校生撞開他人而轉眼霸佔了所有前面和偏前面的位置(這在我來說是「見慣了」,但初來者必會大吃一驚),待小吉進到課室時,舉目所見己沒有好的位置,就算連招呼她到後面坐的友善面孔也看不到。當時我坐在全課室最後的最角落位置(喜歡那裏較靜而有窗),便招手叫她過來和我坐——我當時不知道這一個舉動對這個陌生人來說是這麼重要。最近她還提起我們在上課時不時一同揭開桌面,在兩塊木板後面談天的景象。也許,藉著不少這類私密的招數(有些甚至已經忘記了),還是可以以一種接納的情調,局部遣散那個佈滿排斥——從語文「教育」到身體語言所表達的排斥——的世界的極度荒涼……
我自一九七二年從那個荒涼世界走出來,便要將那六年的事跡埋葬。到不久前才因追溯得一條線索,逐漸理解到XYZ學校以排斥為主調的「校品」如何形成,而那又確實是始自個多世紀前的一個充斥著排斥的社會扭曲狀況。
據1953-1985年任XYZ學校校長的S夫人在自傳**中說,在她就任XYZ學校校長時的「語文政策」是︰英語當然是全校必須學好的,此外,三十年代的新校長也曾提倡華人也要學中文,歐亞混血兒和海外歸來的華人則學習較顯淺的中文。Irene Cheng的書中也提到,她(作為歐亞混血兒)的中文根底在進XYZ學校時已由家中所聘的老師培養,中學畢業後也由母親安排到別的中學去深入一點學習中國文化,意思是在XYZ學校根本學不到甚麼中文。
換言之,縱使有(個別)學習需要,中文在XYZ學校裡,還是次要的語言。在我唸書的期間,法文抑或中文成了一個「自然」的選擇,當然沒有人會傻瓜到真正相信學校是「中英文兩語並重」——對華人學生來說亦是一樣輕重有別,根本毋須多講。
不過追溯這種嚴重的輕重差距的來源,郤是一段令人心悸的社會排斥史——並非一句簡單的「英國殖民統治」便可解釋,也非「殖民政權要培養『數典忘祖』的統治助理」可以解釋。如上文所提示,這是個文化與權力交結的問題,所以,要先解答的,是為何同是英國殖民統治下的「精英名校」,XYZ學校在對語文(尤其是中文)教育的態度和處理上,始終與他校有所差異?
XYZ學校作為早年收容和吸引歐亞混血兒的學校,在當日充滿歧視的社會中,如何為其「教育」宗旨定位,是個重要的玄機。據Peter Hall在本人及其他歐亞混血兒家族誌***中的講法(也在其他地方得到參照),這類「人種」一般不被當地華人接受,也不能進入歐洲人的圈子——尤其是一般來說他們最先來亞洲的歐洲人父親一輩早已回國,留下金錢和本地妻子將孩子撫養成人,有時甚至連姓氏也不留下。這類兒童在華人家庭中長大,但他們的母親心知孩子要在社會上立足,必須接受英語教育——以讓他們在華人圈子之外找到生存空間︰成為「專業人士」是成功途徑和指標,至少,也要精通英文,可以為各專業界別提供輔助服務。歐亞混血兒的一個支援組織—The Welfare League of Hong Kong Eurasians,便幫助沒有達到成功指標的歐亞混血兒在成功的「會員」所開辦的機構中,從事文書等需要英文能力的職位。
XYZ學校當年是歐亞混血兒跨境網絡中的一個環節,當時來自上海、福州等地的歐亞混血兒來港後便與香港的歐亞混血兒一般,在包括XYZ學校在內的少數學校中接受教育。學校有寄宿設施,早年亦同時是一所孤兒院。直至我入讀的年代,雖然戰前對歐亞混血兒的社會分隔己成過去,但仍有寄宿設施,主要提供給不能得到家庭照顧的歐亞混血兒。從她們在體育、學業、各類活動中的搏殺精神來看,可推想幾十年前在XYZ學校鼓勵「闖出頭來」的學校氣氛,及理解到重英輕中作為「生存本能」之發揮的無比強度。但到底,時移世易,受害者尋求基本尊嚴的策略,反過來在新的形勢裏,會成為一種打壓尊嚴的工具:即,在往後的年代裏,當英文與建制/階級身份牢牢結合時,在XYZ學校裏的「外來生」便往往因為來自社會較低下階層而受到排斥和壓抑。在S夫人的自傳裏便有這樣惹人深思的段落︰
“……我們(在政府政策下)要收有適當質素的新(外來)生,才可保住學校的精神。我們選拔醒目的報考者,英中流利,最好是來自中產或低中產(lower middle)階級的孩子。”
為甚麼收生要以“中產階級”為鵠的?事實上,這樣毫無忌諱的以階級為辦學的考慮,大概會令一般人驚訝;但對我們這些「外來生」來說,卻是早就心知肚明的事。XYZ學校的小學部是私校,入讀者當然不是普羅階層,中學是政府津貼學校,收進來的一批一般是以成績而非家境優勢入讀,但學校卻憂慮她們“良莠不齊”的階層成份,需要施以整頓,故對於這群「外來生」,英語已化成一項“威脅”,是對她們的階級歧視(或「改造」過程中引起的焦慮)的一個環節而已。
這種透過語言(而非限於語言)所呈現的階級張力,另一個表現是在選擇文、理科時發生的現象。一般來說,大部份的外來生都選讀理科,我們幾個選文科的是「異數」——這不必反映了社會上一般的「重理輕文」現象,因為起碼在我成長的年代,一張名校畢業的文憑,再加上晉升大學相對地高的機會,文科的出路一樣不用愁。所以我藉經驗體會出來的理解是:在XYZ學校唸文科之所以令「外來生」卻步,是文科班裏透過語文(英文)表露的階級張力更加嚴峻。還記得中四/五時,英文老師激賞而唸誦出來大家學習的一篇關於「我的理想」的作文(當然是「原校生」寫的),就是作者興高采烈地憧憬家中如果每一個角落都放一座三角大鋼琴,那麼人走到那裏彈到那裏便很過癮。我聽了只想到:嘩,那個「家」豈不是個幾千呎或是幾層樓的大宅?﹗我忘了自己那次的作文寫了些甚麼,大概是想做個售貨員之類——不是因為我的確有那個理想,只是那時的我不自覺地專門在階級攸關的事情上搗蛋,作文寫出政治不正確的話便是一種途徑。至於每天放學,校門口泊足三欄(tripleparking)的接人私家車隊,那種「架勢」,更是當時的市區一景,也是其他過路司機的夢魘。

(四) 就讓排斥在今日終結吧

當年的校長S夫人是香港首位女行政局議員(委任),也是立法局議員(委任)和第二位被委任的女市政局議員,OBE MBE JP一大堆。每項新委任都是學校「升值」的走勢指標。但奇怪地,校長的「政治意識」,對我們來說,其實是相當地低。我在六六-六七年社會騷動(俗稱暴動)期間入學,除了感覺到校方的極度驚恐(一向高懸英國旗的旗杆被颱風打斷了便不再修復)之外,根本看不出甚麼正面、有觀點的社會討論與教育。有的只是校長匆忙推出一個 “Citizens Club”,讓外面看看XYZ學校的學生多關心社會。當時參加 Citizens Club的,卻是我們一群外來生,對我個人來說有機會到社會的底下層學習(所謂服務)其實是非常寶貴的經歷,但這個Club一點都沒有吸引到校方的注意,好像擺了個名目出來就夠了。而我們幾個「中堅」份子在建立了初步的聯繫後,也迅速地擺脫學校的名堂,自己到處找尋機會去嘗試各種的「社區服務」——這是另外的故事了。
總之,校方/校長的公民關懷是政府施政的配合,對我們來說,一點共鳴都沒有;我們在接觸到社會上的不公平時,也沒法在校方/校長那種「關懷」模式中得到甚麼啟發。總之,學校是一個強力的單向過濾器,把來自權力核心的觀點角度全幅接收過來,郤把社會上基層生活的真實處境和觀感濾個清光。在這種情況下談「公民責任」、「關心社會」,往往比那種自上而下的「慈善救濟」還要疏離——因為它更自以為瞭解大眾的需要和掌握客觀的形勢,甚至發揮充份的「參與」,而事實上對外間發生的事根本充耳不聞——S夫人的自傳講到她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以「校監」身份巡視勞工子弟學校****被敵意對待而不明所以,直至對方人員直接告知那天是甚麼日子才知道「阻誤了人家大事」,便是極度「脫節」與自滿於身處權力核心的個例。
但坐擁權力又是怎樣的一回事?現實是二十世紀初歐亞混血兒,尤其是女子身不由己受到社會排擠的命運,並不因為她們當中的個人努力爭取到名利上的成功而真的被「扭轉」過來;這條成功道路還是屈從於大政治經濟體系定下規範與模式,個人的「成功」不見得是個人走上安身立命之途,甚至可以說,往往是為著「成功」,個人在生命自主方面會付出沉重的代價。也許有人會認為這樣說對於「逆境中自強」的人太不鼓勵和欣賞不足,但我卻認為這樣的「自強」在壓抑的框架下發生,如不能在客觀與主觀上釋放,便始終環繞著權力核心這個目標自縛縛人。在這情況下,甚麼政治與社會參與都淪為鞏固既得利益而從中撈一杯羹的外衣,歸根結柢還是延續了以排斥為本的大小體制。不同的名目因時改變,唯「自強者」總是要附庸到有權者那一邊去,延續非處權力核心者的難堪處境,又向社會製造了「逆境成功」的神話。
曾幾何時XYZ學校在S夫人領導下,在冷戰期間把大陸隔絕開去,學生沉醉在遙遠的「英國是文明的頂尖」的幻覺中。怎料S夫人的傳記從這恐共時代筆鋒一轉,說起她在香港政權轉移後從退休定居的英國回港訪問時,現特區政權的滿朝權貴中有人依然對她投以青睞,令她興奮不己。不分權力誰有,「接近權力」就是價值所繫,而「接近權力」這錢幣的另一面似乎就正是「逆境成功」的傳說得到體現……然而,「逆境成功」縱是一玫瑰色的神話,它也是腐蝕性的;它阻擋了捲入漩渦中人去拆解和還擊那些為人造成「逆境」的壓迫性因素;它令這些著眼一己成功者始終無法化解壓迫中的排斥和分隔所帶來的戾氣甚至報復心;它也令當局者看不出世間有更好、更共容、互助關懷及自由釋放的人的關係及新的體制性安排。所以,當我聽見以下一項消息時,是覺得不應如此,又特別黯然神傷的。
阿安是我們F.1Z班的班長,她被指派當班長是因為她是留級生,理論上較我們都熟悉校中情況。但在F.1的一整年裏,我們目睹這位長得高高大大的同學不斷被老師侮辱。〔之所以記得她特別長得高也許是由於她常被罰站起來接受持久斥責之故。〕我們當年對她十分同情,甚至暗地裏希望她不要再當班長而暴露於這麼頻仍的虐待之中。往後這位同學由於功課實在差,漸漸從我們的周圍消失〔好像又再留了級,後來離校了〕。但最新的消息是三十年後,她正千方百計把女兒送進XYZ學校去。我聽後的第一個反應是:「她派女兒去替她報仇嗎?」眾同學聽後捧腹大笑,說我的「報仇」意識太強——也許這是我上面提到的「腐蝕性」的一種表現。但同學們接著說︰「她是真心為她女兒好而送她入讀o架!」……
對於這種腐蝕性,我更說不出話來。這個社會上誰掙扎、誰痛苦、誰上位、誰下沉、誰受壓、誰壓人,再又誰掙扎、誰痛苦……這個惡性循環甚至惡意積聚,以及不絕的悲哀故事,我又怎樣裝作視而不見?我把這些陳年舊事又其實是每日最新鮮的社會排斥與「成功」論述的古裝版本寫出來,就是希望裏面的人及她們承受的「業」,能夠有些微的搖動,即能在貼近心靈之處,多少觸發出尋找另外的可能性,那就是讓我們都來嘗試這樣想︰不!世間的事,並不是非如此不可的!
* Cheng, Irene 1976, Clara Ho Tung: A Hong Kong Lady, Her Family and Her Times. HK: CUHK Press.
** Symons, C.J. 1996, Looking at the Stars. Pegasus Books.
*** Hall, Peter 1992, In the Web. England: The Basingstoke Press Ltd
****當年同情反派立場的何明華會督為香港左派出面,請求港英政府勿封左校,條件之一是他派了S夫人擔當一些工人子弟學校的校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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