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14 April 2012

周有光:中國有三寶

2012年02月19日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大陸開放旅遊。外來旅遊者抱着到「外空」去旅遊的好奇心,來到中國大陸看看這地球上的「外空」。有幾位外國科學家結伴而來,邀請我的朋友一位北京的科學家作伴。外國科學家說:中國有「三寶」:長城、兵馬俑和漢字。「長城」是偉大建設能力的象徵。「兵馬俑」是偉大組織能力的象徵。「漢字」是偉大文化傳統的象徵。偉大的中國是「長城、兵馬俑和漢字之國」。
事後,我的朋友對我說:外國人來看中國,不是來看我們的「現代化」,而是來看我們的「古代化」。他們的「歌頌」,從「現代化」來看,要另作頭腦清醒的理解。我的朋友指出:
「長城」(外國人叫它「大牆」)是「封閉」的象徵。「長城之國」就是「封閉之國」。古代中國,不但在北邊有人造的磚石長城,在西邊還有天然的高山長城,在東邊還有天然的海岸長城,在南邊還有天然的叢林長城。不但整個中國圍在「大牆」之中,每一座房屋、每一個衙門、每一所學校,沒有不是四面被高高的圍牆圍住的。有形的圍牆以外,更多無形的圍牆,圍住了思想。

「兵馬俑」是秦始皇專制暴政的形象化展覽。中國的歷史家向來都把「秦始皇」作為「暴君」的代名詞。「兵馬俑」是「窮兵黷武、魚肉人民」的見證。從藝術看,這是珍品。從歷史看,這是暴政的遺蹟。
在「三寶」之中,「漢字」是唯一有積極意義的一寶。但是,漢字是古代文明的結晶,不是現代文明的利器。
我的朋友說:文明古國的「現代化」是一場脫胎換骨的革命。「封閉」要改為「開放」,開放要開放競爭和開放思想。「專制」要改為「民主」,民主要廢除政治特權和經濟壟斷。「教育」要擺脫「教條」,既要擺脫古代教條,又要擺脫現代教條。這等於說,要拆除長城,打破兵馬俑,否定漢字的神秘性。
聽了他這一番話,我「閉目深思」者久之!
事物都有明暗兩面。「三寶」的光明面,大家知道;「三寶」的陰暗面,有待認清。

從地緣政治來看,中國是一個天然的「封閉帝國」。古代沒有輪船和飛機,「天馬」是和平時期的汽車,戰爭時期的坦克。東面的海洋、西面的高山、南面的叢林,都是難於逾越的天塹。可是北面的沙漠不難騎馬越過。「北築長城」,彌補了沙漠的封閉漏洞,使中國「固若金湯」。燦爛的「華夏文化」,在這個封閉的暖房裏安全地培育成長,蔚為大觀。這要感謝以「長城」為象徵的「封閉系統」。
「封閉」產生「安全」,「安全」產生「懈怠」。當塞北民族秣馬厲兵的時候,關內王朝一派歌舞昇平。塞北民族一次又一次越過長城,破關而入。北京在一千年間是「遼、金、元、明、清」五個朝代的首都,其中四個朝代屬於塞北入侵的民族。「長城」不能抵禦關外的入侵,卻能解除關內的戒備,北京是一再的歷史見證。
「封閉」產生「自滿」,「自滿」產生「落後」。我們以「四大發明」而自豪,想不到「四大發明」的真正受惠者是西方帝國主義。「指南針」改進了輪船的航海術,「火藥」提高了大炮的殺傷力,輪船和大炮使中國的「海岸長城」變成敞開的大門。當「乾嘉盛世」陶醉於「萬物皆備於我」的時候,西方積極地進行工業革命,使中國從此由先進變為落後。
這個封閉系統遠離西歐,被稱為「遠東」。英法先侵吞非洲、中東和南亞,然後進一步向東侵吞中國。他們一路上消化大片大片的殖民地,這需要很多時間。到達「遠東」,還沒有來得及吞下整個中國,而帝國主義時代已經到尾聲了。遠東和西方之間的遙遠距離,給中國換來了時間,幸免於像印度那樣成為「全殖民地」,而成了一個「半殖民地」。

西方歷史家說,古代有七個「文化搖籃」,六個(蘇末、埃及、米諾、希梯、米那、印度河)都在從地中海到印度河的「西方」,只有一個(華夏)在黃河流域的遙遠「東方」。西方六個文化搖籃,彼此距離較近,不難相互吞併,一個個被歷史浪潮消滅了。惟有「華夏文化」是獨自孤立發展起來的,雖然也受到印度文化的影響,只發生了補充作用,沒有動搖華夏的根本。地處遙遠而封閉的東方,地廣人眾,難於被人一口鯨吞,居然「巍然獨存」。可是交流不多、競爭很少,兩千年來蹣跚前進,發展遲緩,還沒有趕上工業化,已經到了「科技戰爭」的信息化新時代。在這個新時代中,我們還能繼續依靠「封閉慣性」來生活嗎?
「兵馬俑」的發現,是考古史上的驚人大事,它使華夏文化「揚威」於原子彈的世界。提倡「星球大戰」的美國總統里根,來到雄赳赳、氣昂昂的「兵馬俑」前面,竟顯得十分渺小,好像是被解除了武裝的「冷戰失敗者」!
秦始皇吞併六國,不僅建立了一個大一統的王朝,還樹立了一個「千古師表」的殘暴獨裁制度:「秦始皇模式」。「兵馬俑」形象地、無誤地告訴大家:「秦始皇模式」是「軍國主義」。一個王帝,百萬軍人,千萬奴隸,這就是「秦始皇模式」。兵馬俑「活着」的時候,在併吞六國的不斷戰爭中,殺人之多、殘暴之甚,罄竹難書。僅僅在「攻趙」的一次戰役中就「斬首十萬」。「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廈」,所到之處血流成河!

秦始皇首創最嚴密的「保密制度」,把自己跟臣民眾席徹底隔開。宮中的訊息漏到外面,查不出洩密的人,就把左右全部殺掉。寧可錯殺一千,不使漏網一個。魚肉人民的帝王必然害怕人民,死了也離不開「兵馬俑」的龐大保護隊。
「兵馬俑」告訴我們,秦始皇「馬上得天下,馬上治天下」。知識分子對他無用。「焚書坑儒」,是後世「文字獄、語言獄」的先河。「以吏為師」,廢除了孔孟傳下的教育制度。官吏成為傳達王帝命令和灌輸教條的傳聲筒,任務就是實行「愚民政策」。
從秦陵一角看到宏偉,可以想見「阿房宮」的百倍豪華。這「宏偉」和「豪華」,全是奴隸的血肉堆成。
從七雄混戰到四海統一,中國歷史在動亂的陣痛中前進。廢分封、設郡縣,車同軌、書同文,是帝國統治的政績。老百姓受不了的是:年年徭役、歲歲抓丁,「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賦斂無度」。人人「不敢言而敢怒」。終於,民不聊生,揭竿而起,胡亥三年而死,子嬰四十六日而亡。「聯為始皇帝,後世以數計,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成為歷史笑話。深睡在地宮裏的秦始皇,可能還在做夢,以為今天的統治者就是「傳之無窮」的他的子孫呢?

唐章碣「焚書坑」詩云:「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知識無用論」證明統治有用。
我的朋友建議,給每一位「兵馬俑」的參觀者贈送一份《秦始皇本紀》和《阿房宮賦》。
這幾位外國科學家走在北京的街道上,看到一路都是天書似的漢字招牌,覺得進入了一個神話世界,其味無窮!他們都不認漢字,從在北京留學的外國學生那裏聽到,漢字數以萬計,是世界上最難但是最美的文字,誰能攻破這一關,誰就是「文化英雄」。我的朋友開玩笑地問他們,「他們想做文化英雄嗎?」他們大笑說,「不敢作此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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