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0 May 2010

新殖民誌 唐明 殖民地情懷就是香港品牌

2010年3月26日

新殖民誌

唐明

殖民地情懷就是香港品牌

幾個柏林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影評人談笑指點,香港永利街居民便失去了收樓遷拆的一筆補償費,令人不得不驚歎蝴蝶效應的神奇。

永利街不拆了,當然值得開香檳慶祝:香港的文化意識抬頭,終於明白世上有錢不能取代的東西,為了保存香港人集體回憶,少賺幾個百萬;中華文明三千年以來終於有官府強權服從「民意」的一次,簡直是歷史性的創舉,好嘢!

守得雲開得而復失

然 而,特區政府缺乏基本常識,因為「民意」是很複雜的:的確,眼前是一班平時蒲咖啡店、在 Page One 買書、出入中環時尚地帶、消費力及品味雙高的創作人,他們到國外在紅地氈上亮一亮相,立即為港增光。然而,背後還有今天仍住在永利街的幾十戶人家,留意, 是今天仍住在這條遠離中環置地國金核心圈的,幾乎沒有人會留意的小巷,他們不是六十年代電影《歲月神偷》裏剛來港的新移民,四十年前一家人捱更抵夜共創新 生活,可歌可泣。但過了四十年,如果《歲月神偷》的精神依然閃耀,香港人依然需要這盞明燈,那麼,香港四十年來「輝煌的發展」其實也沒有什麼輝煌可言。

今 天依然住在永利街的是些什麼人?他們是不是也像地中海南部小城裏的歐洲人那樣,有自己一套完全不受世界潮流干擾的生活方式:住舊屋,與老街坊往來,閒來種 花、養魚,看貓狗在太陽底下打架?如有這樣不受約束、輕鬆自在的神仙日子,真是理想生活的形態,那麼香港人不但不會忽視永利街,而是反過來爭相「老翻」永 利街。

當然,真相從來都令人失望,今天永利街的居民一心盼望政府拆樓補錢,好離開這條陋巷:房屋又長年失修,沒有電梯,上下出入全靠樓梯, 一上年紀即寸步難行,而且,同區的新樓都賣到3萬元一方呎了,眼見守得雲開,誰曉得,只因為幾個看不懂中文的德國佬喜歡,明明到了嘴邊的鴨子,一下子又飛 走了,你說冤不冤?而且,拍電影的那班人,一煞科就執拾細軟,回自己家去了,他們欣賞永利街的「舊日情懷」,卻不會搬過來住,豈不欺人?

民 意之複雜分化,特區政府管治十二年,成績令人沮喪,錯在不諳着眼調和民意,居中妥協之道;而永利街一役,尤其把殖民地「歷史恥辱」的尾巴露了出來:凡洋人 開口,即生左右政策之效。保存永利街─不要拿什麼本土文化意識蘇醒的理由來搪塞─即由於受到《歲月神偷》在柏林影展獲獎的壓力:原來香港還尋得出如此富有 「人文色彩」的城市風貌,在西方有品味懂美學的知識分子之間「傳為美談」。

到底是德國人,眼界有限;當年港英政府眼見九龍城寨蛇鼠橫行,如 果把心一橫,把城寨像十九世紀運去歐洲的暹羅連體嬰(Siamese Twins)一樣當奇物展覽,也可在歐美遊客間狠賺一票,也許是出於無意擔當「東方主義獵奇心態」的罪名。但日本人不怕這種左派大帽子,在清拆之前,與港 英政府商量,取得一個星期的寬限,專程到九龍城寨拍照片、繪地圖,記錄「最富中國特色的生活」,回國後大肆宣傳,結果刺激了日本遊客對香港的獵奇想像,在 日本漫畫裏,九龍城寨灰蒙蒙、稠密、不見天日的陋屋窄街,被捧為未來都市的 Role Model。難怪今天的公共知識分子,逛完意大利古鎮,又遊畢北京的胡同,一冊 Lonely Planet 在手,以文化欣賞家自居,也對九龍城寨心生無限緬懷之情,都說「好有 Feel」,對於天花漏水、天線亂搭、處處垃圾、老鼠比貓大的「城寨特色」也照單全收。

種族膚色軟硬實力

今天 中國國力強盛,遍地黃金機會,當然絕無人再以「東方主義獵奇心態」看中國香港,柏林評委是出於一片真心欣賞,硬說人家戴有色眼鏡,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了。然而,問題的核心,無關種族膚色、軟硬實力,而是此例一開,長此以往,自找麻煩,最近香港金像編劇大才女岸西執導《月滿軒尼詩》,取景灣仔軒尼詩一 帶,把利東街、駱克道、檀島咖啡店、稅局大樓及天橋攬於鏡頭底下,盡現今日香港風貌,誠為鮮活。如果他日灣仔區有「發展」大計,動土拆建,又有「有 Feel 一族」跳出來,堅拒破壞集體記憶,該如何是好?譬如檀島咖啡店的東主想賣盤,一夥「湯唯學友粉絲」卻奉此地為「港式愛情聖地」,岸西已成小品大師,《月 滿》雖暫未有西洋影展認可,也不能不否認,是誠意清新之作,這又如何解決?

如果通通不允,照補錢照重建,則為何永利街可保,而灣仔軒尼詩可拆?是否明欺《歲月神偷》蒙歐洲佬睇起,而《月滿軒尼詩》是土炮,特區政府之崇洋媚外豈容抵賴?回到祖國母親懷抱,連年受恩,享福不淺,卻總也醫不好「殖民地後遺症」,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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