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20 April 2015

暫別香港的前因後果


張鐵志
2015 年 04 月 18 日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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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版編按:台灣文化人、作家張鐵志,兩年多前來到香港,主編號外,帶來不少改革,引起華文世界關注,為香港文化注入新氣象。近月,張鐵志在社交網絡指,將要離開號外,回到台灣發展,網上不少猜測。與其猜測,不如請張鐵志親述主編《號外》前後的一些經歷,細說前因後果,亦可見證香港與台灣文化視域與視角的差距。}
2006年12 月,我第一次來到香港。一個媒體安排了迷你噪音主音Billy訪問我,那個下午,正好是保衛天星碼頭的朋友走進地盤擋住推土機。Billy在文章中說,其實那天他的心都在天星碼頭。
自此我開啟了和香港的緣分,經常來香港,借住在詩人廖偉棠和曹疏影家,在我從大學時代就認識的老友陳允中和司徒薇家,或者在80後社運青年陳景輝和周思中油麻地合租房的客廳沙發中。
2009年5月底,我受黑鳥的郭達年之邀,和台灣樂隊「農村武裝青年」來港參加關於六四的自由文化節。同年10月,我又來香港開一個「四城文化會議」,會議上,我呼籲在場朋友關注正在抗爭的菜園村,主持人梁文道開玩笑說我果然具有國際主義精神,之後我和文道與剛認識的黃英琦去菜園村參加「千人怒撐菜園村」的活動。
那是我第一次走入香港的農村、香港的社運現場。不論是2006年那次或此次菜園村,我都沒想到竟意外走入了兩個香港重要的歷史時刻,現在回頭來看,只恨當時沒有走的更進去點……
接着的香港行是12月,那一次我和一位香港女孩在南丫島牽起了手,此後幾乎每個月往來港台兩地談戀愛。2010年秋天,我開始在位於香港的媒體《陽光時務週刊》工作,雖然工作地點是在台灣,但是編輯部討論的議題涉及中港台,更增加我對香港政治社會的認識。
到了2012年初,中港矛盾加劇,梁振英上台,烏雲滲透了香港,我在台灣報紙也愈來愈常書寫關於香港的評論,甚至意外地曾被《蘋果日報》社論大段引用。那年,我第一次在香港參加七一遊行,但8月底的佔領政總我在台北,每天急切地關注這個正在爆發的民眾力量,以及那些絕食的少年們。

 《號外》要對話的香港

幾天後,我意外地收到香港《號外》雜誌邀請擔任主編。我當然早就知道這個傳奇雜誌,也在幾年前買了30周年的紀念盒裝。對於這個邀約,我又興奮又惶恐,這實在是件太難想像的事了:我不會說廣東話,我不懂時尚,沒聽過那些手表的品牌。但我們的共識是:要做一個有時代感、有文化深度的雜誌(當然我也暗暗期待或許有機會可以見到年少的女神如鍾楚紅、張曼玉等……)。
2012年10月,我搬家到香港、開始《號外》的工作,和香港女孩築起了我們的新家,然後我們結婚,我成為半個香港人。

 我該如何做《號外》呢?

我發現自己的長期關懷,其實可以對應《號外》原有之精神,也應該符合香港現在的社會氣氛。
早期的《號外》是1970年代香港我城意識浮現的產物,他們致力於挖掘這個城市的新生力量,他們談政治與藝術也談生活方式和時尚。而後的1980年代和1990年代,香港的流行文化力量愈來愈強,成為經濟之外另一種定義香港的力量,《號外》在這過程中一方面反映時代精神,另方面定義了時代品味、美學和生活態度。
但2012年的香港不再是那個香港了。
電影工業面臨空洞化,流行音樂失去創造力,整個社會愈來愈政治化,香港認同愈來愈強,中港矛盾加劇,人們擔心着,這個城市只怕無法繼續燦爛。
但另一方面,從2003年之後,新的力量、新的價值、新的聲音崛起,不論是社區保育、土地正義、本土農業、支持小販還是同志運動,新的世代從80後到90後,先後成為改變時代的先鋒,他們揚棄過去主流的中環價值,具有更多元的想像、更強烈的本土意識、渴望更自我與自由的生活,他們愈來愈喜歡台灣,和中國愈來愈疏遠。
這是現在的《號外》要對話的香港。
我給《號外》設下3個目標:一、文化與思想深度──且結合起號外犀利的設計,思想也可以變得sexy;二、在這個香港死亡與重生的時刻,關注與支持新生的力量,如新價值、獨立音樂、獨立電影等,讓《號外》成為改變香港力量一部分;三、以香港主場為主,但也關注台灣和中國的獨立、另類與異議之聲,希望同時可以深化與打開所謂「本土」的想像。

 「青年改變時代」

在我開始主編的前三期(2013年的1月至3月)明顯地宣示上述目標:1月是學民思潮作為封面,標題是「青年改變時代」,這是《號外》轉身的宣言── 我們要更與社會(或者改變社會的新力量)對話,且更關注新世代與青年的聲音。內文既有學術與深度的論述(呂大樂、陳景輝、李照興),也有比較號外式的關懷如90後設計師的價值,並有台灣和中國的90後公民運動的報道。2月封面故事是Gay and proud,封面是黃耀明、何韻詩等五位同志,就在拍攝封面那個月,他們成立了大愛同盟,香港同志運動進入新的階段。50頁的封面故事回顧香港同志文化與歷史、討論運動的困境、關注同志族群中的邊緣,還有多篇關於台灣與中國的文章。3月封面故事是Next Wave,是三位女性獨立歌手:張懸、盧凱彤和岑寧兒── 後者甚至當時未出專輯,直到今年才出版首張大碟,獲得iTunes第一名。封面故事介紹了香港這幾年興起的band sound,討論了My Little Airport,也介紹香港音樂表演場所,因為空間問題是香港獨立音樂發展的核心。
我在本期主編的話說:「探討香港的音樂新浪潮,並不僅僅是關於音樂而已。因為這些新音樂是要在僵化的主流體制外發出獨立的聲音,是要在地產霸權怪獸的巨掌下尋找游擊空間;他們的創作都是關於捍衛自己的信念,也是關於這個社會能否有更多元、更異質的面貌。而這,不也正是此刻香港所需要保衛和爭取的?這些湧現的聲音,你們聽到了嗎?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思索雨傘運動

此後,我們做了許多關於社會與文化的封面故事,新界東北、重新想像中環、香港躁動的十年(2003年7月至2013年7月)、在香港寫作、獨立書店、華語導演、攝影與建築、日常設計美學,在每一期介紹一支香港新的獨立樂隊,在今年開始香港文藝先鋒系列(郭達年、莫昭如……);去年12月,做了一個大規模的封面故事談佔領之後如何「想像新香港」,今年1月,面對後雨傘運動的香港,思索「十種香港的未來」,封面是香港抗爭icon──長毛。這一期2015年4月,封面人物是張艾嘉,封面故事是「向香港演員致敬」── 曾江、林雪、惠英紅、廖啟智,因為,香港演員的機會愈來愈少……
除了大的封面故事,我們關注中港台的獨立音樂、電影、文化,香港的新創意文化,我們刊登長篇論述,因為希望有知識與思想的空間,我們每期邀請opening remarks回應當下香港的文化與社會事件。總的來說,《號外》希望提供一個平台,讓這一代的香港寫作者可以集結起來發出他們的聲音,以讓《號外》成為這個城市的聲音──她30多年前是,現在依然希望是。
評論人劉細良說,《號外》一直是在做 styling。1980年代是對個人生活品味或是流行文化明星的styling,但是那個香港已經消逝了,香港已經幾乎失去了那樣的魅力明星,但是香港有的是新的價值與生命力,而這兩年《號外》所做的就是讓這些新價值、新代表人物有style、有魅力,以建立新的香港自我認同。我們希望在這個重重黑霧的困局中,重新找出香港的光亮。
可以驕傲的說,在這兩年半,《號外》認真地記錄與思索了這個時代的憂傷與美麗,記錄了這幾年正在發生的聲音。多年之後回頭看這些雜誌,讀者會知道香港曾經經歷了什麼,或者為什麼而奮鬥過。
當然,《號外》不是主編一個人的,是編輯部同事與我們外部朋友網絡共同創造的結果,因此我特別感謝這些日子來香港朋友對我個人的寬容與支持。
這是一趟最美好的旅程。

 憤怒之島

許多人常說香港沒有文化,作為一個香港文化雜誌的主編,我當然反對這句話。我看到香港豐沛的文化與創意能量,認識許多優秀的創作者,然而,他們確實比台灣或其他地方的人更艱難:地產霸權壓縮了他們的空間、政府對商業發展的重視永遠大過對文藝的扶植、黑暗勢力開始吞噬他們的創作自由。
香港正在經歷一場巨大的轉型,正在經歷一場不同價值的爭鬥與不同世代的戰爭。八九十年代流行文化的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但我們不用活在灰色的鄉愁中,因為這個時代所孕育出的年輕世代正用新的聲音、新的價值,創造新的獅子山精神。這個城市的燦爛不會再是那些維港邊的離地高樓,而是高樓之下的地面,是社區,是爬不上高樓的青年人的創意與想像力。
只是,上一代的既得利益者仍然是難以被撼動的。雨傘運動之後,掌權者說要給年輕人更多向上流動的機會,但他們不知道或不願意承認的是,他們本身就是這個阻礙。香港如果不能進行更徹底的政治與經濟的結構性改變,青年世代的創造力只會被繼續被壓抑,只能繼續在夾縫中艱困地尋找出路。
這是為何,真普選是重要的。真普選或者競爭性民主當然不是萬靈丹,但是一個活潑的民主能夠讓這個封閉的政治經濟體制打開一個裂縫,讓體制可以被搖動,新力量才能有機會推動香港往前走,否則未來只會是更多矛盾的爆發、更激烈的不斷爭鬥。
後佔領時代的香港會逐漸沉沒,或是能夠浴火重生,現在還在未定之天。如今我雖然要暫別香港回到台北,但這是一場不會結束的旅程──我與香港的深刻緣份與情感聯繫是不會斷的,尤其在台灣與香港的文化與社會抵抗的聯繫愈發緊密的未來,我們還有許多戰役要進行。
所以我不會說,再會吧,香港。
(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一場未結束的旅程──《號外》兩年半的媒體實驗)
[文.張鐵志 編輯/袁兆昌 電郵 mpcentury@mingpao.com]
原文載於明報世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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