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25 January 2010

香港社運再起全新動員方式抗衡地產主義 .謝曉陽、朱一心


香 港一群「八十後」年輕人,利用facebook、twitter等互聯網社群,組織反高鐵等社會運動,以「這是我的城市,我要參與它的規劃和決策」為訴 求,反對地產主義,反對中環價值所壟斷的發展模式。它有別於七十年代的社運,超越意識形態,重視環保和落實到一般市民的利益,但也面對主流民意不認同和被 政治否決的痛苦命運。社運的過程,在這城市留下了重要的烙印。



這 是誰的城市?七十年代中,香港作家西西以文學手法在《我城》中發出了這個拷問。然而,回到現實,關心城市的社會運動,卻要等到今天才蓬勃茁壯。數十年來, 香港的社運歷經高潮低潮,七十年代的社運,高舉民族主義大旗,參與中文運動、保衛釣魚台;八十年代的社運,爭取居民權益,為弱勢社群吶喊;在九十年代和二 千年後十年,相對低潮,沉寂多年。今天,一群「八十後」(八十年代出生)年輕人超越意識形態,喊出:「這是我的城市,我要參與它的規劃和決策。」日前被警 方以「襲警」罪名拘捕的遊行參與者陳巧文接受亞洲週刊專訪時也說道:「這個社會太多不公義的事,像建高鐵,小市民基本上得不到好處,是圖利了大財團、大地 產商。」

反高鐵的深層意識是反對香港的地產主義和中環價值,拒絕再讓地產集團壟斷和主宰這城市的發展,也不再讓「中環價值」只計算GDP 和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成為城市發展的唯一標準。陳巧文和部分同齡人一樣,關心城市,關心地球,對於過度開發、「不公義的經濟發展」嗤之以鼻。「零三年從英 國回來後,我就發現這城市有很多問題,比如地產商壟斷樓市,一般平民可能熬一輩子都買不到一層樓。這是不公義的自由經濟。」幾年來,在大大小小抗議示威 中,都可看到陳巧文的身影。

不過這場社運也面對主流民意不認同的痛苦和被政治否決的命運。香港高鐵興建也勢在必行,但社運的過程也許比目標還重要。它使香港人重新思考當前生存狀態,也使港府當局重新釐定與民眾溝通的方式與策略。

這 次社運採用了許多新的動員方式,除了突破過往集隊叫口號等儀式外,這次最大的兩個突破,是非常規聯盟,以及突破互聯網單向發動。這次,動員方式主要由許多 小圈子及個人發動,他們從身邊的人際關係凝聚力量。在互聯網方面,這次再不是傳統由上而下,由一個主體送出電郵或facebook邀請,大家聽命出發;這 次,是多方向網絡交織互動的發動,包括利用facebook和twitter等微博客。香港互聯網協會會長兼時事評論員莫乃光及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講師葉 蔭聰均指出,互聯網只是輔助及帶動效用,最重要仍然是現實裏有許多個人及小圈子關心這件事,他們機動而全情投入,創意多變,凝聚力量推動這場運動。

從 二零零六年開始,保衛喜帖街、天星碼頭、皇后碼頭、鳳園等社會運動此起彼落,大部分媒體和政府都形容這是保育運動,也有人指這是一場集體的回憶,這些,都 是誤讀。引用法國社會學家Henri Lefebvre的論說,這是一場Right to the City,對城市行使權利的運動,而這一輪新社會運動的指向,是捆綁香港三十多年的地產主義,以及和這套主義共生共長的中環價值。多年來一直是這場城市運 動中堅分子的朱凱迪坦言:「我們就是希望透過這次反高鐵,去揭示今天香港的政治體制,是在鞏固一群人的利益,同時又增加他們的政治權力。這裏頭,地產商及 圍繞著這個行業的其他財團,都扮演很重要角色。」

今天的社會運動,早已在三十年前埋下伏筆,並由二十一世紀高速的網絡動員去譜寫。一九七 八年,中國開放改革,香港工業北移,殖民政府推出高地價政策,房地產業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的華人富豪,中環價值開始從港島滲透至城市每一個角落……,三十年 來,港人把自己捆綁在高樓價的牢籠裏,也服膺於「發展是硬道理」的價值,或營營役役,早出晚歸,或炒樓炒股,當中有人買車買樓,也有人仍然住在十數呎的籠 屋。八零年代迄今,房地產及相關行業貢獻了香港GDP的四分之一,但伴隨著這些GDP成長而受傷害的,是城市的弱者和城市的歷史及記憶。文化評論人馬國明 說:「今天主要由年輕人動員起來的社運,教懂了我們這些四、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很多東西。他們不再做順民,他們關心城市空間,要參與城市的規劃,也希望 讓社會『追認錯失的歷史』(班雅明語,意指港人當年忽略了天星碼頭、皇后碼頭和皇后像廣場所形成的空間,是港人反殖民空間的歷史)。」

如同「八十後青年反高鐵」的陳景輝在電台節目《香港家書》中所言:「我們爭取的不是經濟改善,亦不是報紙訪問我時所說的民生,亦不是傳統的普選問題這樣簡單,而是要回歸城市空間政治。可能對很多人來說這是一個陌生的觀念,但對我們這一代來說,這是一個清楚的訴求。」

十 二月十八日、一月八日,反高鐵大聯盟發動了兩次包圍立法會行動,運動組織者透過苦行、互聯網、媒體輿論,吸引大批市民支援。反高鐵運動始於新界石崗菜園 村,當地居民主要務農為生,政府卻希望廣深港高鐵香港路段的維修廠設在那裏,要求村民搬遷,部分村民同意賠款遷出,部分人卻強調「不遷不拆」,他們結合社 運力量,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反高鐵風暴,連九十後的中學生也受感動。

一月八日下午,還在念中學、九一年出生的鄧詠珊一下課就來到立法會前 參加反高鐵行動,問她為什麼來?她指著環繞四周的高樓大廈說:「我不希望香港每一個地方都像中環這樣,都是石屎(水泥)森林,很少樹木。這座城市需要樹 木,我們的大氣層已經暖化,繼續再這樣大建築,地球很快就完了。」她之前去過多次菜園村,對村民能保持簡樸生活非常感動。

菜園村的故事, 讓人想起最近全球熱放的電影《阿凡達》。片裏的地球人,為了搶奪潘朵拉星球的稀有資源,軟硬兼施,均告失敗。地球人很不明白,在太空艙內怒吼:「為什麼我 們幫他們建公路,蓋學校,他們還不滿意?」影片傳出「捍衛家園,保護土地」的訊息,正是當前全球城市運動中最重要的議題。反高鐵團體抓住《阿凡達》的時代 意義,一名「有心人」出資數萬,邀請支持反高鐵團體和菜園村村民在銅鑼灣時代廣場看電影,希望將看《阿凡達》的觀眾帶到立法會前,參與這場新社會運動。

從權益到權利的轉變

這 一場抗衡地產主義和中環價值的是新社會運動,因為它有別於香港過去數十年的社運。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受全球左翼思潮影響,加上本地客觀社會因素,出 現了一連串社會運動,包括中文成為法定語文運動、保衛釣魚台和反貪污捉葛柏等,但大背景是「意識形態先行」,當年運動骨幹黎則奮對亞洲週刊說:「七十年代 那一代人,將精力放在搞大理論上,包括毛派、托派、無政府主義、民族主義、反殖民主義等等,但只停在那裏,大部分人都不知你說什麼?」在那個「火紅的年 代」,年輕人熱血沸騰,心懷國家大義,「年輕人整天在理論上爭議,最終變成學社」。

到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這些以「意識形態先行」 的社運急速低沉,取而代之的是在不同社區爭取居民權益的運動。像艇戶事件、反公屋加租和分戶、天台屋事件、反公屋富戶政策等等,連串攸關居民權益的運動, 貫穿了整個八、九十年代,也成為當時最重要的社會運動。但這些居民運動和今天主要由八十後發動的社運,有明顯區別,二、三十年來不懈投入基層社運的基層發 展中心組織者伍建榮對亞洲週刊說:「兩者最明顯的差別是,我們爭取的是『權益』,一些實際看得到的東西,像租金、搬遷賠償、安置,以及近年的老人退休保障 等問題。我們強調在社區鑥根,從社區出發,是由下而上的。而今天的年輕人爭取的是『權利』,一些本來已經擁有但即將要失去的東西,像菜園村關注組喊出『不 遷不拆』,就不是賠不賠償的問題。」

如果說,今天八十後的社運主要抗衡的是地產主義和中環價值,其實,伍建榮和他的朋友近年所做的,又何 嘗不是!近年,他更積極參與了撼動社會的「反領匯事件」,提出「反對公共資產私有化」的問題。二零零六年,香港特區政府將全港大部分的居屋、公屋商場及停 車場包裹上市,成立領匯管理公司,由於上市行為將使居屋及公屋內的鋪租上升,從而推高物價,引起居民強烈反彈。基層社區組織便發動了一波又一波的反領匯上 市運動,事實上,一場來自四方八面基層百姓的反領匯運動,也是一場反中環價值、反對以「經濟」、「致富」、「效率」、「發展」、「全球化」作為社會進步指 標的運動。今天這場新的社會運動,不是石頭爆出來的,它累積了香港人多年來對政府經濟政策向大財團傾斜不滿的大反撲。

沉潛西方思潮的馬國明說:「九七後,香港的城市空間就經歷翻天覆地的大變化,政府為了吸引遊客,市區重建的規模越來越大,從旺角朗豪坊到灣仔喜帖街,每一次的重建,平民百姓都是輸家,大財團就從中圖利,貧富差距在重建的過程不斷拉大。」

善用策略爭取議員支持

不 過,這一場新社運和議會的關係,也迥異於以往的社運,甚至和保衛天星、皇后的階段,也不一樣。七十年代街頭戰士黎則奮說:「我們當年的運動是反殖的,和官 員當然沒有合作空間,但八十後這群年輕人就很聰明,在反高鐵時,他們甚至騎劫了泛民議員,讓運動產生更大影響力。」由於泛民主派議員的策略運用,導致高鐵 撥款兩度在議會內無法通過。

在「保衛皇后碼頭」階段,本土行動成員極少主動尋求政治力量支援,而泛民主派的議員不是隔岸觀火,就依然抱持 「發展是硬道理」的心態,別說在議會內支持,就連到現場慰問絕食學生的也寥寥可數。但今天,朱凱迪說:「我們都看到,香港政制發展已經一潭死水,議員們沒 有什麼可以發揮的地方,當我們有組織有策略去說服他們,讓他們也站在我們的台上,號召市民參加元旦大遊行和支持五區總辭方案,他們就選擇了支持運動。」近 日,公民黨和社民連宣布參與五區總辭方案,黎則奮預言,「不用很久,五區總辭會和反高鐵運動結合」。

另一名「七零分子」侯萬雲談到今天香港的八十後反高鐵一族,也感到八十後不僅比他們更有勇氣和策略,也有理論,他說:「若給他們找到政府更多問題,特區政府肯定『頭暈』。喜帖街、天星及皇后碼頭,到現在的菜園村,他們在等待一個『釣魚台』。」

八 十後有機肥皂生產者葉子僑(Bella)是「我不需要高鐵」的社區經濟生存空間支持者,也是反高鐵Railway Truth(鐵路真相)的站長及設立人。一年前,她開設網站時還不清楚自己能做些什麼,但她有的是激情以及朋友網絡,包括大學生、記者及老師、有機農友及 環保組織等,她先發動身邊的朋友,再帶動朋友的朋友,再開始建立自己的小組,理工大學聯盟及不少有機組織的發動就是由此開始。這些年輕人繼而在 facebook建立群組。葉子僑對亞洲週刊說:「現在,我很清楚自己在這場運動中扮演的角色,我們堅持溫和,不用暴力,因為不想人家抹黑,我們用苦行, 希望用念力感染走過中環的每一個人。當我苦行經過警察時,我心裏在跟他們說話,希望他們明白我們在做什麼,經濟效益是要落實到平民老百姓的生活裏,我們要 有公義心,盡能力去改變社會的看法。」

此外,其他組織例如民間電台組織FM101、網上電台青台等,也一如葉子僑,先透過人際網絡感染朋 友,請他們來講節目,再擴散開去。初時,反高鐵聲音只有菜園村居民建立的菜園村關注組、葉子僑的Railway Truth、本土行動、FM101及青台等,逐漸發展出別具心思及感染力的行動,包括菜園村導賞團、二十六公里高鐵沿線步行、菜園村千人大合照及一些用心 編寫的小刊物,逐漸帶動網民以及八十後的大力參與,隨後,八十後反高鐵一族亦開始建立他們自己的facebook反高鐵群組。

葉蔭聰指 出,他們由鬆散的個人網絡,透過互聯網、香港獨立媒體、農村產品、生活方式及苦行等,逐漸拉緊整個運動網絡,慢慢製造一種廣泛的情感力量,「這場運動強調 的是親身體驗以及機動。因為運動不是單純的理性計算」。雖然今次也成立了反高鐵大聯盟,但形式就與過往的聯盟動員很不同,葉蔭聰表示:「過往最大的問題是 運動的綱領,例如由民陣主辦的七一遊行, 因為要符合大家接受的東西,大家接受的同一句口號,很形式化,有些人會不滿意,這次反高鐵雖有大聯盟,但個別仍自由發揮。」

反高鐵在香港 剛開始時不受大家關注,直到去年末才出現意想不到的局面,正是小圈子小組醞釀成熟,再發揮互聯網最大效果。莫乃光指出:「這次,突破了傳統的單向性,善用 web2.0,由小圈子甚至一個人在facebbok 發動,群體或個人感染網上的人,立即回應,網民及發動者均有很大滿足感,支持者像雪球,人數越滾越大。」今次他們還玩一種網上流行的做法,就是利用 facebook協議「數人頭」以及twitter,例如「一萬人包圍立法局」,在網上點算支持度。莫乃光說,在最近兩次反高鐵包圍立法會行動中,他每秒 至數秒就收到一個新的twitter,這次更用了一個新方法,就是以stop-xrl(停建高鐵的縮寫)作標題,大家在這標題下搜索及互相追隨,一段文章 接一段,在極短時間就能如親到現場般了解整件事件,「在最高峰時,在這標題下一分鐘有逾百條twitter流過,每一秒都能掌握最新消息」。而且,莫乃光 發覺,很多跟隨者都是發來簡體字,還留言說:「要多支持香港,這是大陸的未來。」

不少媒體、甚至特區政府,都將這一場新的社會運動視為八十後的運動,然而,只要親到現場,就會發現,有六十後的新移民婦女在賣有機菜、有五十後曾經參加保釣運動的老將前來加油,還有九十後的中學生穿著校服趕來……無疑,這是一場跨世代、具有時代精神的社會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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